闫立新还谈了应该怎样教育下一代,该把强强这些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人们自文化大革命后人们对培养下一代又都出现了些什么新问题。不能把后代培养成自私,冷漠。盛气凌人的小皇帝,否则,一旦遇到什么社会变故,他们便有可能成为一个个冷漠无情的冷血动物。
儿子只是有些吃惊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老爸,像是在听一部老爸编的天方夜谭。他深知老爸的脾气,耐着性子等到老爸说完并陷入了沉默,这才说了一句:“爸,您说的这些我知道了,儿子也完全明白。爸,您还是早点睡吧,我看您这几天气色不好,要不要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闫立新听出了儿子话中的言外之意,一股火瞬间又涌上心头。但闫立新还是忍住了,他一脸愠色地对儿子挥了挥手,便一头躺在了床上。
闫立新并未生多大一会儿气,因为他的眼前总是不断地闪现着文茜的身影……
闫立新起身打了一圈电话,只有一位同学听说过黄新霞老师的骨灰葬在凤凰山墓园,但不知道是哪座墓。
闫立新又抓起电话便跟省委老干处要了一台车。
【五】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一点,闫立新便来到了凤凰山墓园。
路过墓园管理处时闫立新并未进去查询,他心想今天是黄新霞老师去世四十八周年的日子,文茜会来的。
墓园建在一面很大的向阳山坡上。以柏树为主的山林下,密密匝匝地矗立着一排排、一列列的墓碑。墓园内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低沉的《葬礼进行曲》,半山腰上有一群人正在赶着时辰举行着安放亲人骨灰的仪式。
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传统的公众祭奠日,闫立新又来的较早,墓园里祭奠亡灵的人并不多。
闫立新执意不让司机跟着,独自沿着条石铺砌的台阶缓步而上。他先来到了自己老伴的墓碑前。
闫立新的老伴五年前死于胰腺癌。
老伴跟他结婚时是二婚,前夫就是当年的造反派头头胡红卫。
在一九六九年初大规模开始的上山下乡的热潮中,胡红卫和李红一同插队去了一个位于偏远的山区里的人民公社。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不久便偷偷摸摸地到了一起。几年后,在两人准备草草结婚的头一天,公安机关却突然把闫立新抓了起来。
在一九六八年下半年全国文革两派的文攻武卫战斗中,胡红卫率领造反兵团的少部分战友参与了由本市工人阶级主导的那场震惊全国的惨烈武斗。他的这种举动在全国也实属罕见,当时大规模使用重武器的武斗主要是以产业工人组织的造反派为主。
武斗中,胡红卫端着卡宾枪身先士卒,率先冲入另一造反派固守的工厂阵地,出尽了风头。
这场武斗造反两派共战死了七十多个人,其中一名是原省军区司令的儿子。胡红卫因在武斗中的表现被提拔为本市红色造反联合军团的副总司令。
根据后来下发的中央文件精神,那些在武斗中丧心病狂的造反派头头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闫立新却不知为什么成了漏网之鱼。
在那位失去了儿子的老将军的坚持不懈地追究下,暂时逃避了惩罚的闫立新最终还是被收监了。
入狱数月后,对武斗罪行大包大揽的胡红卫便被判处了死刑。
又过了几年,闫立新跟老伴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同时从大学毕业后,在双方家长的极力撮合下,他俩举行了朴素的婚礼。
老伴,就是李红。
闫立新用一条毛巾擦净了李红的墓碑,便把一束黄白相间的鲜菊花放在了上面,然后默默地站在墓前,心里有些发酸。
墓碑是儿子儿媳立的。墓碑正面竖刻着的大字楷书“慈母李红”的左边,还并排刻着“严父……”那个还未刻上去的名字就是闫立新自己,碑后面还没有刻上碑文。
闫立新的脑海里像拉洋片似地闪过李红年轻时的美丽和莽撞,第一次婚姻后的沉沦,与他再婚后的人性复苏,直到后来成为贤妻良母的影象。不一会儿,闫立新便有些唏嘘。
闫立新双手扶着黑色花岗岩的墓顶面,噙着泪花轻轻地说了一句:“红,亲爱的,你就再多委屈几年吧,等着我……”
临走前,闫立新凝目往墓园西侧的下方看了一会儿,那里有一片不太高的柏树整齐排列着,看不到下面的那些墓碑。
他听李红说过,胡红卫的墓地就在那里,但他从来没有去过。
胡红卫,他的同学,老伴的前夫,既是一个文革中的害人者又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多少年过去了,闫立新仍对胡红卫心存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
闫立新又扭脸看了看老伴的墓碑,再次躬了躬腰身便转身慢慢向下走去。
不知为什么?闫立新想找到胡红卫的墓地看一看。也可能什么也不为,只因为他是老伴的前夫,毕竟他跟李红也是夫妻一场,再过几年,自己可能连这个山坡都爬不上来了。
闫立新走在碑林中左顾右盼。他还未找到胡红卫的墓碑,便看到前面狭窄的墓前通道里站着一个人,闫立新止步定睛再一看,心想:妈的,这些天真是有点邪门!
虽然距离远了点,那人的眉眼还看不太清楚,但闫立新心里已经确认,就是他,胖墩向阳。
胡红卫入狱后自知死罪难逃,便钢牙铁齿,大包大揽。对于当时刚恢复职能时间不久并只强调惩办武斗首犯的公检法机关来说,对其他涉案人员并未深究。单从这点上看,这个时间能来看胡红卫的,非向阳莫属。
两人都有些尴尬,彼此对面站着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闫立新先开了口:“向阳,来看胡红卫?”
“嗯。”向阳点点头。
“这几年还好?”
“还行吧,凑合着过吧。”
闫立新知道向阳在敷衍他,他应该过得很不错。
向阳在上山下乡期间,凭着官复原职的市组织部长父亲的照应,他也被送进了北京一所大学成了一名工农兵学员。他工作后一步步地当上了林业厅的厅长,直到去年才以副省级巡视员的身份退下来。闫立新在位时,除了在开会时能偶尔碰到他之外,平时跟他并没有什么联系。
向阳反问道:“立新,你也是来看红卫?”
闫立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向阳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下还是往一旁让开身子。他抬起手臂指了一下,平时伶牙俐齿的他竟然有些结巴:“那、那个最矮的白色墓碑就、就是。”
闫立新缓步走到墓前抬眼一看,顿感大脑一阵发蒙。
小小的汉白玉的墓碑上竟刻着:“夫君胡红卫之墓”,下面还附着一列小字:妻李红立
闫立新的脑袋里立刻嗡嗡作响,心中一下子四海翻腾,就差云水怒了。
直到向阳再次开口,他还未定下神来。
向阳说道:“立新,老同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李红在世那会儿,她一直让我用后面的那个帆布套把墓碑罩着,就是怕你看见。立新,你听我说,那会儿我们都年轻,为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就是献出生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会儿我们都做错了。现在看来,我们那会儿的所作所为可谓是愚昧无知滑稽可笑,说是凶暴残忍毫无人情也不为过。但话说回来,老同学,在那个时代里,我们有谁认为自己做的不对?有谁能阻止我们投入到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中?又有谁敢站出来阻止那场保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伟大斗争?”
闫立新没有说话,仍呆呆地站在那里。
向阳接着说道:“老同学,我们这一代人什么都经历过了,从晴朗朗的天到暴风骤雨,从吃不饱饭到吃什么都不香,从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到自己变成了当权派,从撅着屁股讲贡献到今天的享清福,我都觉得我这一辈子活的像坐过山车似的,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是想不开的?我知道,每当我们回忆起那段疯狂的日子都悔恨万分,但我们能做些什么才能补偿我们的过失呢?难道非撞死在这墓碑上,自绝于人民吗?老同学,不瞒你说,我倒是很憎恨咱们这代人里那些回过头来对文化大革命破口大骂的人,他们又有谁能在那场风暴中为了所谓的正义而挺身而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