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卫大伯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和指挥下，闫立新畏手畏脚地帮着他把黄新霞僵硬的尸身先翻起来再抬到了那张床上。
　　门卫大伯皱着眉头先围着床转了一圈，仔细看了一遍黄新霞的躯体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他便对黄新霞鞠了个躬，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这位大妹子你听我说，不怪你，不怪我，只怪阎王把你交给了我，我也不想让你在我这受折磨，我只是想帮你到那边体体面面地活。”
　　说完，他又抬起双手对黄新霞做了个揖，然后看了一眼闫立新接着说道：“年轻人，人都是躺着来到世上的，不管人在这世上活的是长还是短，是好还是坏，回去，也要躺着，这是规矩。”
　　闫立新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
　　“哎，年轻人，别愣着，你扶住她的膝盖，咱俩得让她平着躺着……哎呀，年轻人，你用点劲，把你造反的劲头拿出来，用劲！扶住，扶住了！年轻人，用点劲，真是的，那么大个人长了个老鼠胆……”
　　大伯面无表情地一边指挥着闫立新一边像摆弄一只冻鸡那样，娴熟地搬扭着黄新霞的各个关节。
　　门卫大伯的力道很大，闫立新的手上能感觉到黄新霞的体内不时地发出轻微的“格吧格吧”声响。
　　那刻，闫立新着实领会了什么叫做“冷血无情”。
　　这时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个人。等闫立新意识到身后站着一个人时，浑身又猛地一哆嗦，汗毛再次竖了起来并冒出一身冷汗。
　　只听门卫大伯淡淡地问道：“老李，还没睡？”
　　闫立新这才注意到来的人也是一位跟门卫大伯的年纪是差不多的但要消瘦许多的伯伯。
　　李伯伯走上前来，一边帮着按住黄新霞的腰身一边答道：“唉，睡不着。老王，今黑送来了几个？”
　　“外边四个，这一个。”
　　“这个女的是干啥的？”
　　“学校老师。”
　　“自杀？”
　　“唉——”
　　一阵摆弄之后，门卫大伯说道：“老李，我看差不多了，这女老师死的时间太长了，再弄怕把她的皮肤都扯裂了。唉，这位妹子死得真可怜，我看是像被人用什么东西活活打死的，大伤好像在脑袋后面，骨头都零碎了。老李，你要是睡不着，你就领着这年轻人把这位女老师收拾一下，我得到门口值班去了，保不准那拨红卫兵还要来。”说完，他看了一眼闫立新便出去了。
　　李伯伯应了一句：“你去吧，反正我也睡不着。”随后他扭过脸对闫立新说道：“年轻人，你在这先等一下，我去拿些东西马上就回来。”说完便跟在门卫大伯的身后也出去了。
　　闫立新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独自站在黄新霞尸体旁的那幕场景。
　　黄新霞原本丰满的躯体此刻却显得有些干瘪丑陋，皮肤上沾着一道道一片片的墨迹，看不出有挨过打的地方。虽然她蜷在一起的僵硬躯体已被门卫大伯基本打开了，但身上各个关节并未完全被复位，整个人形就像一个做工很差的木偶僵尸躺在那里显得极其不自然。她身下的白床单已被他跟门卫大伯刚才翻动她的遗体时染上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墨迹。尤其是她被红卫兵剪的只剩下半边的头发也被门卫大伯摊开了散铺在床单上，再配上那张涂满墨汁且半张着嘴的变形了的脸……
　　站在黄新霞遗体旁的闫立新开始渐渐地忘却了害怕，心里却逐渐涌起了一种巨大的犯罪感。上学期黄新霞顶替生病的语文老师来给他们班代课时那文雅的风姿和带着磁性的嗓音一起浮现在他在脑海里，这种巨大的反差令闫立新想哭，虽一直没有哭出声，但他眼里已涌满了泪水……
　　李伯伯是位遗体整容师。他返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个化妆用的木箱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件女式的确良白衬衣和一条蓝色布裤子。
　　在李伯伯的指挥下，闫立新帮着他再次不断地翻动着黄新霞的躯体。
　　李伯伯用一把剪刀剪去了黄新霞沾满污渍的内裤，接着用一条毛巾沾着盆里的酒精擦拭黄新霞的遗体。
　　黄新霞的脸上和前胸上的墨迹很重，李伯伯不得不再次出去又拿回来一盆酒精和两条毛巾。闫立新一直不敢正视黄新霞的遗体，在此之前，他从未看到过一丝不挂的女人躯体。
　　闫立新笨手笨脚地帮着李伯伯好不容易才基本擦净了黄新霞的身子，又帮着李伯伯给她穿上了衣服。
　　衣服大了两号很不合身，黄新霞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但她的面部表情已经显得从容了许多。
　　只是她的嘴还合不上，李伯伯试着按了几次都不行，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位老师，我知道你冤屈大得很！那边有窦娥，你去找她喊冤吧。只要不让在六月天里下大雪就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指望着地里打粮食吃饭呢。”
　　李伯伯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拿出了几个小木盒还有木梳化妆笔等用品开始给黄丽霞做起了遗体整容。
　　黄新霞已被基本擦净的长发先被李伯伯熟练地盘了一个闫立新第一次见过的很典雅的造型，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只有半边头发。
　　李伯伯又开始给黄新霞的脸上和脖子上打粉底。突然，他打破已沉寂了好一阵子的沉默，开口问道：“年轻人，你是她的什么人？”
　　闫立新一愣，抬起头看了他一下，摇了摇头。
　　“真的什么都不是？”
　　闫立新又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摇头是否定，便又点了点头。
　　“唉——”李伯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让人看起来都怪怪的，连我们这些老工人阶级都弄不清楚你们一天到晚在想什么？看看你们干的这些事。我说年轻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躺在这里的人，不管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最后都是一把灰。我老了，不管她是不是你的什么人，也不管你是如何造的她的反，只要送到这里来，我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是要送她安安生生地从这里走。明白不？”
　　李伯伯的话让闫立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上冒了上来，浑身又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哆嗦着嘴唇小声说道：“李伯伯，她、她是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
　　“是。”闫立新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哎——”老美容师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年轻人，我上年纪了，本不想多说，不过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是说错了也没有人能证明我是反革命。年轻人，你应该知道，自古以来老师就是师长，师长就是长辈。老话说，一日为师，百年为父。老师就是再有错，也不至于拿命来抵！”
　　李伯伯说完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便专心致志地给黄新霞上装，一直没有再说话。
　　经过李伯伯的一番精心修饰后，黄新霞的面貌可谓是焕然一新，面容如同刚刚睡着一样。只是她的嘴仍半张着，像是在做着一个什么不太好的梦。
　　李伯伯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说道：“就这样吧，这年头，连冰柜都不够用了。年轻人，咱们走吧，让你的老师就在这里住一晚单人间吧。”
　　临出门时，闫立新的手无意识地触到了裤兜里的那块绿色石头，闫立新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他迟疑了一下，便掏出那块绿色雕刻石头回身走了过去。
　　闫立新小心翼翼地将它摆放在了黄新霞的胸口上，随后学着门卫大伯的样子，退了两步给黄新霞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摆放在黄新霞白色衬衣上的那块石头格外醒目，它泛着嫩嫩的绿，在白炽灯淡黄色的光线照射下泛着晶莹光亮，看上去温润无比，颜色要比闫立新白天看它时鲜嫩了许多。
　　正准备拉电灯拉线开关的李伯伯走了过来，先是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拿起了黄新霞胸前的那块石头。
　　他先把石头在手中倒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又举起来对着灯光眯缝着眼睛把石头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闫立新愣愣地看着他，刚才那种既紧张又害怕的心情此刻已平静了许多。
　　李伯伯收回手臂看着闫立新问道：“这块翡翠是谁的？”
　　“翡翠？”闫立新不敢说它是在抄家时被他藏起来的，只是有些心虚地抬起手指了指黄新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