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九点多，西北医科大学99届某班的同学在下榻的南洋大酒店门口拍过集体照后，这次聚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大家纷纷握手告别，七嘴八舌地说着祝愿发财、升官、走桃花运等客套话，庄重又不乏诙谐。有私家车的钻进车子，摆摆手丢个笑脸一溜烟地走了；没有私家车的招手挡辆出租，也疾驰而去。他们有人奔向机场，有人奔向火车站，有人奔向汽车站，有人直接驾车回家，每个人根据路途的远近选择适合自己的交通工具。三天前，他们从祖国的大江南北奔赴母校所在地西安参加毕业十年聚会，现在聚会结束了，自然是各归其所。
　　南洋大酒店门口的同学越来越少，直至消失殆尽。这一告别场景，和十年前他们走出校园时的分别相比，没有了依依不舍，没有了泪眼朦胧，更没有了抱头痛哭。在社会这个大家庭中，小伙子和姑娘们历经十年锤炼，变得成熟了变得理智了。事业和家庭成为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同学之间的情谊在心中占据的位置不再那么重要，甚至失去了一席之地。这次聚会，班长廖炳文三个月前就开始着手策划，可最终还有四位同学没来，或是因为单位请不下假，或是因为家里有事走不开。这也许是实情，但不可否认的是，肯定有一个不便出口的原因：他们不再像上学时那样把同学情谊看得那么重。这也无可厚非。人在不同年龄阶段，会有不同的价值观，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停留在原地不动。
　　白姣琳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家在距离西安市一百五十多公里的某个县城，她返乡乘坐的长途大巴十二点才发车，时间尚早，所以她坚持把大伙儿一一送走。和她最后告别的是上学时同宿舍的吴梅。吴梅夫妇在西安某三级甲等医院工作，她丈夫赵丰年是这家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赵丰年说要派车来接吴梅，因车子迟迟没到，她俩便坐在南洋大酒店一楼大厅的沙发上聊了足足一个小时。
　　上大学时，白姣琳有班花甚至系花的美誉，而且她能歌善舞，经常活跃于学校举办的文娱晚会的舞台，是个校园明星。吴梅和白姣琳相比，那就太一般了，用丑小鸭和白天鹅形容两人一点儿也不过分。其实吴梅长相不出众但也不难看。她来自陕北农村，皮肤粗糙，说话鼻音重，更无一技之长。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吴梅在衣着方面不可能讲究。人常说女孩子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吴梅不打扮，那些相貌不如她的女生稍作打扮看上去就比她漂亮多了。平时吴梅也像宿舍的其他六位姐妹一样对白姣琳众星捧月，可心里并不服气。不服气他人的人不在少数，关键是要能拿出让别人信服的东西，才有不服气他人的资本。吴梅不但争强好胜，也有一股拼劲儿和韧劲儿。她清楚，别的方面无法和白姣琳相比，只有比学习。本来她的成绩就很好，再努力一把会好上加好。后来吴梅真的成了闻名全系的学星。上了大学，大家把学习看得不像中学时那么重要，和靓星、舞星、歌星三星兼一身的白姣琳比起来，吴梅的星光自然黯淡了许多。其实她俩之间还有一个情结。英俊潇洒的廖炳文是大多数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他曾经和吴梅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却和白姣琳好上了。这种事在学生之间很普遍也很正常。吴梅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打上了死结。到底是廖炳文移情别恋还是白姣琳横刀夺爱，外人谁也说不清，可吴梅把白姣琳恨透了，她私底下不再把白姣琳叫靓星，而称作艳星。
　　十点半刚过，赵丰年派的车子到了，吴梅再三邀请白姣琳去她家坐一坐，白姣琳婉言谢绝。她俩挥手告别，白姣琳等吴梅摇上车窗玻璃后，脸上勉强堆积的那点儿笑立刻消失殆尽。
　　南洋大酒店距离白姣琳乘车的长途汽车站不远，白姣琳没有打的，她拉着行李箱散步般地走去。她路过一家肯德基店，寻思该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否则在车上要挨饿。她进去买了一个汉堡包和一杯可乐，汉堡包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可乐本来能喝完，不过想到乘长途客车上厕所不方便，也喝了半杯。
　　白姣琳踏上了返乡的旅途。她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这个她曾经熟悉的大都市，想想自己的归宿那个偏远的小县城，陷入了沉思。这次同学聚会给了白姣琳不小的刺激，而对她刺激最大的是吴梅。
　　如今的吴梅，已不再是那个身着素雅的地摊服装，身上携带着泥土气息，只知道埋头苦学的农村姑娘了。吴梅有西安市户口，是合法的西安市民。她上学时给大家印象最深刻的那浓重的陕北鼻音大有改观，被西北风吹打得粗糙的脸也在法国欧莱雅的养护下白皙细腻。她打扮得珠光宝气，从头到脚都是名牌，身上还洒着法国夏尔美香水。最诱人的是她的钻石项链、钻石戒指和钻石耳坠。一般女人以佩戴“三金”为荣，吴梅佩戴的可是“三钻石”啊！从吴梅欲盖弥彰半含半露的言谈中，白姣琳知道，吴梅之所以这么奢华，全是因为她丈夫是副院长。一人做官，全家沾光，这个“光”不只是权力带来的荣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形财富和无形资产。更令白姣琳受刺激的是，吴梅早已脱下了白大褂，成了医院的团委书记，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聚会这几天，吴梅一有机会就向同学推销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她说，她单位的院长明年就要退休了，她老公会顺理成章荣升为正院长。她的儿子目前在西安高新区最好的小学读书，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老师说是北大、清华的料。以她本人的业务能力，就算成了不科室第一把刀，也能成为第二把刀，可她想到一个女人能干出啥名堂？还不如瞎混，混就混呗，只要有钱花就行。她又说本来她家是要买私家车的，可因为她老公用公车很方便，买了私家车反成累赘。她家现在住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面装修豪华，家电、家居全是国际名牌。吴梅在显摆阔绰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实则有意。这些举措引起了一些同学的反感，吴梅明显感觉到了，却仍滔滔不绝。她企图用今天的辉煌去洗刷当初上大学时给同学们留下的穷酸相。
　　在南洋大酒店一楼大厅里，吴梅以调侃的语气对白姣琳说：“大学时我一直和你较劲儿。你是艳星、歌星、舞星，我只是学星，你的三星光芒把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星光罩得严严实实的。”
　　“艳星”二字吴梅脱口而出，可能在她心里这个称呼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其实上学时白姣琳就知道吴梅给她送了这个带有侮辱性的雅号，当时她很生气，但想到同是一个宿舍的姐妹，为这事和吴梅翻脸不值得，而且吴梅仅仅局限于私底下这么叫，未曾明目张胆地把这个称呼送到她面前。今天吴梅又说出了这两个字，白姣琳并没有介意，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品咂吴梅说这话的意思。很快她就品咂出来了。吴梅没有说出口而意欲向她表明的是：现在呢？你只不过是县医院的一名医生，老公也是平民百姓，而我是正科级干部，老公是正处级。当初毕业时，吴梅就是因为学习成绩优秀上学期间荣获过很多荣誉而被这家三甲医院录用的，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白姣琳漂亮不减当年，和上学时相比更具有成熟女性的妩媚，可和吴梅比起来，她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正处级老公。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十年时间，当初的丑小鸭就变成了白天鹅，而白天鹅却成了丑小鸭，说到底还是一星光芒盖过了三星光芒。
　　白姣琳是县医院外科副主任医师。她知道，这辈子干到底，顶多当个外科主任，连副科级都算不上。白姣琳的丈夫孙凯以前是县高级中学教师，因屡次在省、市级报刊上发表文章，被某领导相中，调至县委办公室秘书科担任秘书，如今他是公认的秘书科第一笔杆子。当初白姣琳与廖炳文谈了一段时间后，廖炳文移情别恋和外班一个女生好上了，白姣琳成为了第二个吴梅。白姣琳为此伤心了好长时间，也使她对花心男人深恶痛绝。孙凯长得一表人才，和廖炳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孙凯忠厚老实，作风正派，是女人心目中的可靠男人。白姣琳曾经以为自己嫁了个前途无量又有安全保障的金龟婿，其实并不然。论工作能力也好，按资排辈也行，孙凯早就应该被提拔了，可他在秘书科干了八年，仅混了个副科长。这个职务说好听点儿算个副股级，说不好听点儿啥都不是，而且副职干起工作来要身先士卒，手中却没有权力。那些秘书都看正科长的脸色，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