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七六年春节前夕,下乡一年多后,我和刘玉萍结伴回城过年。
我肩上挑着的是我们用生产队分配的小麦和包谷磨粉后,加入了不少鸡蛋特制的晒干面条。刘玉萍背着的是生产队分的芝麻和花生。一路上说说笑笑,回城的脚步仿佛有无穷的力量。
想着当初,我孑然一身走在下乡的小路上那茫然迷失的情景,感叹着时间过得真快。一百多华里的乡间小道,在不知不觉中就甩在了身后,故乡的轮廓已清晰在望。
进城先到了刘玉萍家。刘玉萍的母亲正在烧晚饭,见我们回家,十分高兴,便要留我吃了晚饭再走。
我说:“我想早点回去,父母也许正等着我呢。”
恰巧,刘玉萍父亲回来了。我曾听刘玉萍说过,她父亲成分是地主。那时,因教育环境的影响,在我的脑海里,地主都应该是《半夜鸡叫》中周扒皮或者是《收租院》中刘文彩那幅模样:尖嘴猴腮、阴险狡诈、横脸横肉、吃人不吐骨头。但刘玉萍父亲看上去憨厚本份、和蔼可亲,与地主的形象相差太远,甚至八竿子也挨不着边。
我不太相信,犹豫地以为是我弄错了或者是刘玉萍介绍错了。便试着怯生生地叫了声:“刘伯伯。”
刘父呵呵笑着说:“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孩子了。回来就回来吧,干嘛要带这么多东西。把你们身体累坏了,可就是造孽哦。以后千万不要再带这么多东西了。”
听见刘父的话,便有与我父亲一样的亲切感,就不再怯生,大着胆子说:“这点东西不算重,都是我和刘姐带回来的心意。”
刘父见刘玉萍已将我那份分好,就说:“给小弟弟多拿点回去吧,我们留点尝尝就行了。”刘玉萍答应着就往我那份里添。
我急忙说:“不行。我和刘姐说好了的,一人一半。”
刘父说:“拿着吧,小弟弟。你年纪小,父母对你牵挂也大。多拿点回去,孝顺他们是应该的。再说,我们家萍儿每年回家都带回来不少呢。”
结果,虽然我再三坚持,刘玉萍还是将我那份里添加了不少。
(九)
离开刘玉萍家,天色已晚了。回到家里,父亲母亲和弟弟正在吃晚饭。见我回家,一家人很是高兴。母亲连忙要去给我拿碗筷,我说:“我吃过饭了。”
母亲很惊诧说:“回家了,怎么还在外面吃饭?”
我便将在刘玉萍家吃饭的情形和刘玉萍在队里对我的照顾的事,说给父亲母亲。父亲说:“难得人家姑娘照顾你,哪天,请她到家来吃顿便饭吧。”
我说:“行呢。哪天我约她吧。”
春节前夕,下乡的同学们都陆续回城了,但支边、支藏的同学一个都没回来。大家相约着一起聊起一年多下乡的经历,都有说不完的感慨。
猴子说,他落户的生产队在大山旮旯里。从队里到公社就要走一天,如果回城来,要走两天,还得起早摸黑。更要命的是他们生产队,就他一个知青,原先有两个重庆下去的,因为太苦,说是回重庆休假,可一走,就再也没回去过。他想找个人说话都没伴。说着两眼就泪汪汪的。
小娟说,她那里离城倒近,只有三十几里路,一个上午就能跑个来回。但就是因为太近,县上、区里、公社隔三叉五就有干部下去检查工作,一检查工作就问知青们的表现,还时常监督着知青要全心全意与村民同劳动。有时实在累了,想请个假都不行。不信,咱们都伸出手来,看看谁的老茧最多。
大家一齐伸手,果然小娟的手掌上布遍了不少的茧迹,还有老茧揭去后,血红斑斑的印痕。
相比之下,我的境况算是比较好的。特别是有刘玉萍那个大姐的照顾,我简直就似生活在蜜罐里。
一天,大刚和华子来找我玩。大刚说起林跃进在西藏,被雪崩冻坏了左腿,听他哥哥讲估计得截肢。
我问大刚:“是不是真的?你可别拿这种事来吓人。”
大刚说:“绝对真的。我前天遇上他哥,他哥亲口告诉我的。”
听着心里蛮不是滋味。一年多前,分别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健全人,忽然就变成了残疾,撂倒谁心里也不会好受。
大刚说:“还有呢,来的时候,华子还说蒋毅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跑到缅甸参加游击队去了。是死是活,至今都没消息。他爸上个月还专程去趟云南,结果兵团倒说蒋毅是叛国,找到了还要追加处分呢。吓得他爸再不敢追问他的下落了。”
当年,蒋毅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个性爱动,思想也很活跃。一次在批林批孔的小组学习会上,他即兴“高论”:林彪其实是个大傻儿,党章都确定了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毛主席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多少年?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搞什么“五.七一工程纪要”,白白害得自己丧了命。这番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师和校领导那里,差点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只因他发表此“高论”时的年龄还不满16周岁,有关部门就责令他父亲将其领回家中教育一个月,才算完事。想不到这家伙支边去了云南,照样不老实,居然跑出了国境,不知他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回家过春节,本想大家重逢开心一番,不想尽是些让人沮丧的消息。干脆就将自己关在屋里,生怕出去,再听到什么不吉的事,让人徒生怨愤。
(十)
大年二十八,家里提前团年。父亲让我去请刘玉萍。我到刘玉萍家,刘玉萍正帮母亲洗被子。
我给刘玉萍说了父亲的意思,请她去团年。她将头摇得象货郎鼓,说:“你们家团年,我去算怎么回事?”
我说:“又没有别的意思。父亲就是想当面感谢你在队里给我的照顾。”
刘玉萍说:“有什么好感谢的。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呢。”
我说:“感谢你是我父母的一片心意。老实说,如果不是遇上你,我想我会和我们那些同学一样多受许多罪。”
刘玉萍说:“你别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我看刘玉萍态度坚决,就转向刘母求救:“伯母,你帮我劝下刘姐嘛。不然我回去没法向父亲交待。”
刘母已听我们说半天了,见我求她,就说:“萍儿,去吧。别浪费了小弟弟一家人的好心。厨柜里有两瓶你大哥拿回来的酒,顺便带去给小弟弟的父亲,就说我们给他全家拜早年了。”刘母径自到屋里拿出两瓶“泸州大曲”,递给刘玉萍。
刘玉萍见母亲也支持,就不再坚持,和我一起到我家去了。
到得家里,父亲母亲对刘玉萍十分热情。特别是母亲,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弟弟两个男孩,母亲一直想有个女儿;见到刘玉萍,真的就象是她的女儿似的,问寒问暖、家长里短,有说不完的话。刘玉萍也很乖巧,一边陪着母亲闲聊,一边手脚麻利地帮着母亲干活。
说是团年,其实很简单。与往年不同的是除了父母和我们两兄弟外,多了一个刘玉萍。餐桌上挤挤密密地摆放着十多个盆碟,分别是什么腊香肠、腊猪头、炸酥肉、八宝丸子、魚香肉丝、麻辣肉片、炖鸡汤、海带蹄花汤……等等。反正是那时的普遍现象,几乎一年中所有好吃的食物都集中到了这一餐团年饭上。
刘玉萍毕竟大我几岁,在这种场合很懂得进退分寸,不论应酬我父母、还是礼节仪态,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她的礼貌和热情。
父亲免不了说了许多感谢她照料我的话,刘玉萍很得体地对父亲说:“我只有两个哥哥,没有弟弟。两个哥哥和我的年纪都相差很大,没有多少同龄人的相同。我把小弟弟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是想在农村那个环境里相互有个照应。所以叔叔和婶婶用不着那么客气。还有经常性的砍柴、挑水都是小弟干的,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刘玉萍的一番辞说令父母非常喜欢。
饭后,我送刘玉萍。想起她父亲的形象问题,就问刘玉萍:“我怎么看你父亲是个挺好的人嘛,怎么就成了地主呢?”
刘玉萍说:“以前父亲在城里开了家自己的杂货店,挣了些钱后,便在乡下买了几块田地,打算收些租金积蓄家产。刚买上还不到一年,就解放了。土改时土地被没收了,就被划为了地主。其实,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他与母亲很和睦,对我们兄弟姊妹也从不打骂。只是经常教我们要与人和善,多做积善行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