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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5-14   阅读:

  
  我站在那里,听小鱼讲故事。那时,他喜欢讲有关嘴的很多事情。是嘴,不是声音。声音的种类太多,无所不在,无时不存。仅仅是人要说来说去这一点,就能花去一生中最短2年,最长8年的时间。即便是天地开创,也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然后有了万物,各从其类。但在那时,我们就已经懂得一个道理,有些事并不需要发出声音,如表达、伤害或生存。
  我不会说话。即使曾经说过,现在也都忘了。我能听见声音,喧嚣的人群,音乐,风过耳。小鱼能说会道,但他有腿不能走,所以只能坐在地上仰著脸听和说。小鱼对我说嘴巴有很多用处,光知道用来说话的人,也只配吃风屙屁。我听后咧开嘴。小鱼来到我们这里已经两年多了。大概看他聪明,所以有人在暗地里传他一门算命手艺。他现在仰起脸时眼睛很亮,能把看到的一切当做暗示。
  我们在临河街上。临河街扩建成了商业步行区,很多人晃悠在街上和商店里。有碎纸片飘到街角,慢慢升起,越过头顶,越飞越高。这里可以停车、歇脚,但是我们不是為这个来的。沿著街角过去是一排糕点店、冷饮店和小吃店,有人在店外的长凳上坐著,什么也不买,终日沉默如雕塑。小鱼的面前摊开一块白布,上面写著:紫微斗数,星宿凶吉。但基本没人停下来看一眼,不是直接走过去,就是绕开了。街角的另一面喧嚣震耳,密密麻麻的人挤在一起。这就是我们每天见面的地方。所有声音都把我们隔离在一隅之中。从白天到夜晚,街角是一座孤独的岛。
  不会说话以后,我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在寂静中找到平衡。房间背阴潮湿,墙上常有壁虎出现,跃跃欲动。壁虎守宫,断尾重生。人和壁虎的最大不同点在于,人身没有特异的生命力,覆水难收,就算铁树开花,哑巴也不会再说话。我刚刚不会说话时,家里出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医生、亲戚、素昧平生的人、传教者。有的只来一次,有的往返不断。除了医生,其他人说的话、举止都大致相同。我知道所有的言辞都是发自善意,因為制造一种真实,比相信真相还要容易。最终奇迹没有兑现,那些人也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小鱼最初来到临河镇时,天刚刚亮,他就好端端地坐在河边了。没有人认识他,他看起来也有些懵懵懂懂。对于时不时出现在河岸上的乞讨者、残疾人,临河街居民已见惯不惊,知道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像来时的不可思议一样,凭空消失了。但小鱼是个例外。那时他就像一条刚刚出水的鱼,嘴巴不停翕张,讨人怜爱。我刚刚适应在街上游晃,有时见他在街角乞讨。有时刚转过身,他就不见了。后来回忆这个事,才知道有人照顾他,正在教他一套品器凶吉的谶断手艺。他第一次向我举起手示意时,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不完全记得他当时说过什么了。如今翻眼盯著浮云,才隐约想起大致是什么廉贞属火,性硬,浮荡,好忿争之类,其中叫人心惊肉跳的,是那句“命中遇劫,恰如浪里行船”。真叫人后悔认识他。
  小鱼才是生性浮荡。我一直怀疑他是因為讨厌生活,為了忍受,才不断离去,像逃避著什么。很多人都和我一样的认為:他有这个爱好,不时地就杳无音信几个月。即便是未来,他也会一直如此。事实往往与人愿相违,小鱼说起这回事来,听著像是一个隐喻,却直接洞开一般人不了解的实质。内情很简单,两个词:有碍观瞻和遣送。没有人愿意当众承认这点。正常的人不愿在脸面上落下骂名,残障者又拒绝承认委屈。生活里都藏著秘密,叫人忧从中来,唇干舌燥。小鱼在叙述里刻意掩去难堪的细节。他只说某个夜晚怎么被人扔进一辆车里,而后天亮时已被扔在另一个县城郊外。他就这样见识了各地风物、车船码头、形形色色的方言人物等等。他一个接一个地说起地名,有时还亮一下某个疤痕,好像把有些记忆刻在了身体上。而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想提醒自己,梦是反的。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无论什么日子,闭上眼,我总能看到小鱼仰著脸在说话,听到他在讲被人拎著,感觉像一只折翅的小鸡,扔进黑车厢里,等待著在一个新地方醒来。这些情景无比清晰,正如眼前电视里的夸张画面,只会让置身事外的你感到释然。
  这样的经历说过一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提。遇到节日,或者某个特殊日子,小鱼就照常消失,一段时间以后,又出现在街角,或河岸上。最近,有人找到我,问知不知道小鱼在哪里。我只有摇头。小鱼以前说过,如果没被送到别处,只能关在黑屋子里。那段时间我也想找点事情做,但没人要。后来我才明白,如果你不会说话,人们就不会再需要你,因為你不再有用处了。很多人都有用处,因為他们能听能说,能走能动,可以使唤。有些人也可以不说话,不走动,因為他们只需要做个脸色,动下手指,就能让更多的人奔走不已。我能听见,而不会说话,但也是个没用处的人。回头想想,这么些年来,正因為对外面世界的倾听,才让我变得世故而又简单。
  还是小鱼,教会我如何看待自己。小鱼出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小鱼离开以后,同样没有人记得在街角有过这样的一个人。说起来有些奇怪,除非有人提起,小鱼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尽管这个地方曾经给小鱼身体上刻了几道疤痕,但他没有在这个地方留下丝毫印迹。
  小鱼从不说他来自哪里,但肯定不是本地人。如果追问下去,他就烦,只说一个字,操。发这个音的词,语音短促,透著凶猛的暗示,蠢蠢欲动的手脚。同样的语境,我们这里也有同一个音的词,语义却类似吵,表示要把人骂个半死,口舌上的鸹噪不休。小鱼常在移动身子的时候嘟囔,操的都是台阶、水坑或下雨天,操完之后就笑笑。他只是习惯这样。在人家戏弄我时,我就没法吵,一动不动地瞪眼。双脚瘫软之人不能操,口舌暗哑之人无法吵。我想,其中的规矩是,只活著,不怨人。
  有人说,生活的悖论在于,造就一个人最大痛楚的缺陷,极可能就是造就他活下去的最大力量。确实如此。一个人问邻居,你家的猪為什么这样瘦?邻居说,因為不肯吃食。那人问,為什么呢?邻居说,猪的嘴太长。邻居又问,為什么嘴太长就不肯吃食呢?邻居说,像这样长的嘴,只顾刨根挖底,哼哼唧唧,哪还顾得上吃食。生活就是这样,不能只是一味地忙著刨根问底。难得糊涂,或难得清醒,都是同一个道理。
  我不知道為什么来到街角,也不知道小鱼為何对我讲这个故事。我就站在这里,看著小鱼仰起脸来,看过路人,顿一顿,然后接著往下说。小鱼说,在智利的森林里,有一种绿色青蛙在树叶堆里安家落户。它们长著尖鼻子,非常好斗,但抚育后代的方式很特别,甚至是独一无二:雄蛙把受精卵吞下,再用声囊将其孵化成小蝌蚪。经过大约52天之后,做父亲的张开嘴,像念了咒语一般,小青蛙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小鱼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小心翼翼的措辞和语气,像一道影子在前面走,你只能跟著。一旦听进去了,你就不是你了。小鱼很高兴我能理解这个故事的意思。嘴巴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做,不会因為不能说话,就毫无用处。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还在游晃。最让小鱼操心的是,我应该马上找个可以糊口的事情才好,毕竟没有人会被照顾一辈子。我咧著嘴,笑得迷糊。我想也是,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离开一个朋友,比急著糊口要困难得多。
  
  随后,我在一个废品收购站找到份工作,守夜看场子。就是每天夜里围著堆积如山的废品转悠,防火防盗,有时还要装车、卸车,一个月下来也能够填饱肚子。防火,好办一些。有的人,一旦心情不好,或者喝醉了,就会来这里放火,只需要在黄昏后留意附近有没有这样的人出没。我常拎著一根棒子绕著场地转悠,歪披上衣,眼露神光,看起来像一个暴徒,路上来往的行人都会绕道避开。还有人专偷废品,从东家偷了,到西家去买。防盗不好办,拾荒人,流浪者,九流小偷这几种人,面孔和打扮都差不多。我不擅于辨认,常令偷了废品来卖的人望而止步,却疏忽了一些跃跃欲试的人。但我愿意吃苦,也善于掩饰。看起来还做得不错。虽然我心里清楚,老板背地里已经感到吃亏了,在跺脚骂娘,抱怨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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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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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似乎很少有人关心一个哑巴。作者在世界残疾人日里为一个哑巴写一篇文章,可见作者深深的人文情怀。用作者的话说,小说就是借助一个事件,不必太曲折离奇,来诉说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人生的体验,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思考。让更多的墙在墙角处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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