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罗纹小站

罗纹小站

作者:篱下花子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3-12-15   阅读:

  上  
一)

  自从2000年去了西藏工作,我就再没有回过四川。

  要不是这次地震,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来到小站的时候,没有看到低矮的平房,曾经熟悉的那五间房屋也不见踪影。从山上溜下来一大段泥土完全地盖住了它。坡沿下有一道灰黑色的煤屑,说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生命的烟火。那几万方的泥土像瀑布一样从山体上滑下,连着草,连着树,其间只有几处裂伤,露出红色的泥土。其它的地貌没有任何改变,就像一个人在坡上滑下来,除了裂伤,几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铁路两边依旧是肥厚高大的山,大山如同巨大的屏障挡住了身前身后,人只能从山脊处看到如同鸡冠一样迂回的山脊,还有就是与山只有几十米远的云层。云层里有鱼脊一样云迹,让人疑心云里游着几尾大乌鱼,与山脊对应,似乎是山脊在云里的影子。站在这大山脚下,我感觉自己是只蟋蟀。这和我第一次来罗纹小站的感觉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小平房,没有地坝左侧那堆积如山的煤渣,更重要的是没有父亲。

  想到父亲,我赶紧往那堆塌土前的杂草里寻找,那里曾经是房屋前的石阶,石阶下小路旁紧挨着一个排雨水的沟渠,沟沿有5米来高,沟宽不到一米,长满了杂草,可以听见如同蟋蟀叫声般咿呀的水声。现在泥土盖住了房屋,盖住了房屋前的平台和石阶,盖住了石阶下一米来宽的小路,就停止了前进,把那个沟渠完全地保留着。不下石阶,不过小路就直接来到渠边,这一点使我非常不习惯。我把脚抬的很高,步子跨的非常夸张,这是因为我还保留着过去行走的习惯,不知道同行的妻子看没有看出来。只听她沉默了几分钟后,就开始大声感叹,想不到,想不到,你在这里生活了12年。仿佛她没有看见过大山,女人就这样,喜欢对自己丈夫生活的地方带上异样的眼光,以此证明自己的特殊。

  妻子不愿在没膝的草丛里走,她害怕粘草的种子粘在她身上。我倒无所谓,在草丛里自然地走,仔细地听,仔细地在沟渠草丛处搜寻我的父亲。妻子在一旁不断的埋怨,城里都住了十多年了,还改不了你的野性,乱跑什么呢?我权当没有听见,继续我的搜查,我从铁路边沟渠的洞口开始,向前搜寻了一百米左右,我失望了,草平平顺顺,连一点异常的倒伏都没有。

  我蹲在地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妻子过来安慰我说,不要,不要悲伤,或许……。不,不会,我了解父亲。妻子怕我亲眼看见父亲躺在泥土里的惨状会自持不了,于是要我放弃对父亲房屋的挖掘,说,就当是天葬。我马上反驳,不,不行,你不知道我父亲一生有多孤独,多寂寞,这一回,我一定要带他回城,即使是死了,也要把他埋葬在城市的公墓里,让他听车声,市声。简直不可理喻,一到了山里,你就变了个人似的。妻子有些生气。你就知道钱,你怜惜的就是钱。我抱着头,撕扯自己的头发,从头发缝隙里我仿佛看见:父亲正寂寞地蹲在草丛里,一口一口地吸烟。

  妻子没有倔过我,我们从不远的公路上,找来了修路的挖掘机。

  两天后,房屋的平顶露了出来,我们找来附近的村民,帮忙细挖。

  五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找到父亲。

  有个沿着铁路找自己孩子的老奶奶,提示我说,你父亲是不是沿着铁路走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是啊,他沿着铁路走了。

  转弯的地方,老人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父亲,父亲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走到我面前。

  二)

  第一次到小站,是我五岁的时候。

  过了年,刚初三,父亲就要回小站。母亲埋怨说,你真是犯了野马星。父亲一生喜欢远离家乡行走,寻找生存,不知道是否与犯了星座有关。不过我当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父亲说带我去他那里看看。我以为父亲工作的地方是城,有高楼大厦,灯火辉煌,是灯的宫殿。于是高高兴兴跟了去,一路火车汽车的颠簸,我几乎是迷腾的。

  等父亲宣布到了的时候,我不敢相信。

  这里有着比老家傍晚更忧郁更苍茫的暮色,有着比老家更封闭更压抑的氛围,老家的偏僻是清浅的池塘,还有些明亮,而这里是深邃的黑匣子,只有暗和逼压。我望着前后巨大的山,一言不发。站在房子前的平台上,似乎是夹在一道深深的狭缝里,这一切超过了五岁孩子心理的承受。铁路在离房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在不远处绕山形成弧形,绕到山那边去了,是这闭塞深沟的唯一出路。

  我被父亲拽着,往他的房间走,这时从另外的房间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等个子,脸微胖,像块馒头。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使人马上想到猴子,眼睛机灵着,随时可以在一瞬间,把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下子抓到手里。他们笑笑,说,李师,回来了。我父亲叫李洪明,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他李师。

  父亲站住,叫我给他们打招呼。

  不到晚上的时候,我已经弄清楚那五间房,三间是卧室,一间是工具房,同时也是吃饭的地方,另一间是厨房。五间房屋门窗都向着铁路,那门窗简直就像是小孩面具的眼眶和嘴巴,房屋里面完全隔断。

  晚上吃完饭,父亲脱去裤子,我突然看见他的右脚从小腿肚处到大腿处,爬着鱼尾状的伤疤,像拉链一样紧绷绷地拉着。我好奇地摸着,问,是鱼在你腿上游过吗?

  父亲笑了,眼睛很深。然后低下头,给我讲起了那个伤疤。

  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左右,从学校回来,便被叫到山上干活,结果晚上回来,主人就说我偷吃了锅里的甜苕。那时候是粮食艰难时期,粮食就是命。我不承认。主人痛打我一顿后,从腋下拴了绳子,把我吊在屋外一棵梨树上吊了一夜。我怎么挣扎,也上不去,下不来。那一夜,我流尽了一生的眼泪。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天,成了岩洞。

  第二天,主人用绳子捆了我到村里开斗争大会。他们敲锣打鼓的好像是庆祝,为斗争一个孩子狂欢。

  他们用草纸塞了我的嘴,要不,我一定会咬死他们。

  事后,我心里承受不了,想到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疼,没有人爱,活在这个世界,受尽苦难折磨,还活着做什么?

  于是,我去了村里的打米机房,站在水边,呆看水渠里飞速旋转的涡轮,从河边引进蓄水沟里的无数的水,被拖着,被拉着,转进漩涡深不可见的地方。我跳了上去,我腿上的皮瞬间就全部开了花。

  也不知道是怎样被救起,怎样活到了今天。

  我毁灭自己的腿,但是仍然没有洗去自己的冤屈。

  我恨他们,他们让我白白牺牲了一条腿。

  父亲说完,眼泪从眼眶里漫出来,任凭在脸颊上蔓延。他一脸荒芜,如同洪水淹没过的村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听懂了父亲的故事,听懂了父亲的恨。我想,这也许是父亲终身不愿呆在家乡的心结。不过,那时候我还无法理解,听他讲,我脑子里就翻滚黑色的漩涡。翻着,翻着,就像听着母亲米锅翻滚的声音,睡意渐浓,迷糊地听见父亲还在说话,他在与自己通话。

  第二天,很早,我是被父亲喊起的,只听父亲在耳边朦胧地说,一会我要到铁路上去,让拣煤屑的阿婆看你。我有些不愿,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半闭着眼睛站在地坝里,这才发现地坝左侧有一金字塔形状的煤屑小山,那是小站长年累月烧煤的堆砌。在那小山的脚下,我果真看见一个清瘦的阿婆,慈祥,温和。衣服是那种没膝的对襟长衫,半旧,灰青色。和那堆煤屑很是映衬,让人疑心是煤屑里爬出的。阿婆旁边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眼角有细碎的纹,脸却是瓜子型,有江南水乡的秀美之韵,感觉眼睛嘴巴在微微地动。她和老人在煤屑堆里挑着,拣着,就仿佛在选金豆。她的旁边立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愣愣的看着煤山。
12345
  审核编辑:朱成碧   精华:朱成碧

上一篇: 《 我们生个孩子吧

下一篇: 《 花事未了

【编者按】 往期编辑   朱成碧:
时间已经洗去过去不堪的回忆,留下的只是父亲深沉的爱。此文情绪饱满,叙述沉稳,有大家风范,荐精赏读。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4

  • 篱下花子

    网友 帘外落花 的原文:

    为什么你的文字和你不一样呢,哈哈哈哈,好奇怪的你,明天出来,做饭给我吃

    好,是不是说明我做的饭还是可以?

    2013-12-19

    回复

  • 欧阳梦儿

    赞一个,回忆插得很巧。

    2013-12-19

    回复

  • 帘外落花

    为什么你的文字和你不一样呢,哈哈哈哈,好奇怪的你,明天出来,做饭给我吃

    2013-12-19

    回复

  • 黄尘刀客

    真相得到揭示,从恨到爱,这就是生活。

    2013-12-1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