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指指床上的周达娘，又将目光落在站在门口的我。
　　柳镇，我知道，这段时间常见周达提起。离青山县七十公里，是个正在筹建中的集镇。周达说柳镇那边要建高速公路，要建大棚蔬菜，要建水果培植基地等等。似乎只要能加速经济发展的事儿，全都与柳镇相关。
　　我好奇地迎着周达的目光，在心里揣摩周达的想法，同时也在想雪珍接下来会说什么。毕竟我十五岁了，周达娘说我是人精，周家人那点精灵劲全被我吸收了。我在想周达既然开了口，雪珍是不会反对的。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周达讲的话，她雪珍的脑袋向来只点不摇，当然得除开她拿文凭的事。只是，周达娘这般样子，雪珍要教书，要参加自考，她能应付得来吗？毕竟雪珍是个快奔四十的人了。我常听周达娘说，女人过了三十五岁，身体比藤上的丝瓜还老得快。我也常看见雪珍常捶打自己腰，背着周达娘叫我帮她这里那里的按摩。
　　雪珍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说，你在担心欣儿与妈吧。你呀，只管去。以前七个老人我都伺候了，今天只妈一个可轻松多了。你放心，我敢保证两年后欣儿又是个本科生。
　　周达笑了笑说，我当然相信你会把家里照顾得好。我当然相信。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呀！去吧，去吧，没那么多可是。家里有我李雪珍，谁也不会少根头发。从现在起你该可是柳镇的事啦。雪珍打断周达的话，将折叠好尿片放在周达娘的枕边。
　　房间里，只有周达与雪珍在说话，我和周达娘始终没开口，周达娘侧身向着墙壁，我揣摩不透老太太在想什么。
　　 8、
　　三天后，从乡下来的周达，又回到乡下去了。周达是坐县长的车子去柳镇的，雪珍拉着我只将周达送到林业局大门口。周达走时对周达娘说，妈，您放心，我干三五年后就回。没准到时我还能捞个副县长当当。以后呀您便是县长的娘啰。周达又向我许诺，哪怕是天上下钉子，也会每个礼拜天回家来陪我们。
　　周达娘将头扭向一边。从周达说要去柳镇上班，周达娘就没搭理周达了。直到我们回家，雪珍给周达娘换尿片时，周达娘才开口，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妈，您想他，就等礼拜天吧，一个礼拜眨眼就过了。雪珍笑眯眯的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雪儿，你是明白我意思的。周达娘着急的抓住雪莲的手直晃动。
　　雪珍按住周达娘手的说，妈，我当然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我累着了，不想周达去乡下。妈，您不是常说力气是井水，今天用完了，明天又会冒出来嘛。更何况这些家务事花不了多少力气。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是由着他的。好吧，就由着他，随他去吧。周达娘说完，赌气背向着雪珍。
　　雪珍边给周达娘擦洗身子，边说，妈，其实您比我更了解周达。他向来是个爱操心喜欢折腾的人。若让他再这样闲下去，没准会闹出什么毛病来，更让我操心。
　　我接过话说，那谁来操心你拿文凭的事？你教书的事怎么办？你怕是又辞掉？又放弃了。
　　雪珍板着脸，瞪了我一眼，指指周达娘，示意我出去。我也赌气地冲进自己的房间，蒙住头。说心里话，周达去不去柳镇对这个家，尤其是对雪珍并没什么影响，反而觉得他去了柳镇还减轻了雪珍的负担，至少雪珍可以不需要每天泡茶与倒洗脸水了。可我心里就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总觉得周达去柳镇是撂下了整个家，置他的母亲、妻子、女儿不管，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去了。
　　 9、
　　雪珍真让我说中了，周达走后的第三个月，她把教书的工作再次辞掉了。我也不知道这事该怪谁，周一下午，城西小学召开学生家长会，雪珍是五年级班主任当然不能缺席。雪珍离开家时特意将电话机搁在周达娘床头边，叮嘱周达娘有事打电话给她。周达娘确实是想为雪珍分担点什么，她确实是觉得雪珍每天太累了，她才试着想自己下床去厕所，可她不知道她那双腿早不听使唤了，于是周达娘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到雪珍赶回家，周达娘还趴在地上，她的背上还扛着一部电话机，她的手指与膝盖全磨破了皮。那情景吓得雪珍连叫妈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达娘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声说，雪儿，对不起，妈想自己爬起来，可这腿就是不听使唤。
　　雪珍眼泪汪汪的揽住周达娘，好半天才叫了声，妈。接着说，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今后怎么活，我的妈呀。
　　我想抱怨周达娘几句，你这不是存心在添乱吗？我也想说雪珍几句，全怪她平时尽哄周达娘说再过段时间病就好了，腿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可看着她们娘俩眼泪对眼泪的，我只好转身去厨房。
　　晚上，我又看见了雪珍的辞职书，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理由，得照顾病重的老人。我还来不及惊呼，嘴巴被雪珍紧紧捂住。
　　你叫什么叫，小心你奶奶听着。雪珍低声吼道。
　　我也低声吼道，李雪珍，你都四十岁了，以后想教书都没门。你可要考虑清楚。
　　雪珍松开手，身子倒向床上枕头说，一想到今下午你奶奶趴在地上整整三个小时，我还有什么没考虑清楚呢？你奶奶还能活多久？我不能太自私了。
　　我看不如请个保姆吧。这样你就不用辞掉教书。
　　雪珍沉默了下说，请保姆的事我早就想过。总觉得让保姆伺候你奶奶，我不放心。再说经济上也不合算。你哥上大学，你念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请个保姆还不如我自己干算了。
　　得了吧。你不放心保姆伺候奶奶是真的，但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周达吧。经济不合算不说，主要是怕人说某某领导家里还有保姆伺候呢。
　　我没好气的呲了雪珍一顿。
　　雪珍揽住我说，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真还没说错。对、对、对，你说的全对，就算你支持妈一把了。
　　接着，雪珍以央求的口吻对我说，欣儿，这事你千万别打电话给你爸。等周五你爸回来后我再慢慢告诉他。还有千万不能让你奶奶知道，明白吗？听话，要记着。
　　你能瞒得了奶奶吗？还有你的文凭呢？
　　只要你配合我，一定瞒得了。至于文凭先搁着吧。从现在起安心伺候好你奶奶，把你送进大学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这样你爸才会安心工作。雪珍说完话，脸朝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天花板。
　　这晚，雪珍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偶尔有翻书的声音穿过门缝，击打着我的耳膜。
　　 10、
　　青山县城的春天来势与周家冲的春天来势是绝然不同的。青山县的春天来得早，不等立春，绿意便以暴雨般的速度，一夜之间遮盖了全城。而周家冲的春天总要等到立春之后，绿意才开始慢慢吞吞的将山林、田野一点点的揽入怀中，整个过程是缠绵的、是细腻的，这份缠绵与细腻足可柔软钢铸的男人铁打的汉子的心。
　　周达娘和我都不喜欢青山县城的春天。所以，每到立春过后，周达必会备车送周达娘和我回周家冲一转。让周达娘去摸摸门前梨树枝上的芽孢，碰碰屋后藤条儿的轻巧，让我在温润的泥土上撒把野。这样，回到县城的我们才会觉得春天是真正的来了。
　　眼看今年立春节气过了一个多礼拜，不但没见周达备车，连周达的人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大年三十时，周达说他很忙，在家呆了两天又去了柳镇。
　　周达可能真的很忙吧。元旦节时，雪珍带我去过一趟柳镇。柳镇的街道不长，从南到北不过六七公里。但柳镇热闹，车声、人声不比青山县少。柳镇镇府设在街道中间，两幢四层高的新办公房威武、气派，与两边参差不齐的商家、店铺相比有点格格不入。周达带我在柳镇转了圈，向所有人介绍我是他女儿之后，便只在三餐饭时才能见得到他的人。
　　那次，雪珍只在柳镇待了一天，我却待了四天，天知道我是个除了家哪儿也待不了两天的人。雪珍临走时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回家。周达近乎求般要雪珍将我留下，陪他住几天。周达当时求雪珍的表情十分滑稽，有不安、有胆怯、还有丝丝讨好等等，诸如周达脸上的这些内容，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也是第一次见雪珍看也不看周达一眼说，那就随便她吧。雪珍的声音很淡，淡到似三月里最后一株将谢的梨花，稍微一碰，花瓣就会纷纷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