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拉开我说，妈昨天傍晚从幼儿园院子的凉棚架上摔下来了。
　　什么？她爬到那上面做什么？我惊讶的问。
　　你妈趁幼儿园这几天放假，想把篷布撤下换新的。这几天下雨，架子上滑，不小心摔下来了。周达跟着解释。
　　我瞪大眼睛冲周达吼道，你既然晓得架子滑，怎么又叫她去呢？你是做什么的？你干嘛去了？
　　周达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说了让我来，可你妈不愿意，说我的身体刚……
　　够了。我打断周达的话，你少假惺惺的了，你那点心思谁还不知道，装什么装。你就爱使唤她，你存心要累死她，你故意要……
　　我搜肠刮肚，将所有能想得到的、最刻毒的词语砸向周达，此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雪珍从凉棚上摔下来，全是周达太不关心、太不在乎雪珍所致。我说完了，说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病房门，无助的哀号起来，直到天一将我紧紧地抱住。
　　 18、
　　三天了，雪珍还没有醒过来。雪珍表哥特意从省城请来了两个著名的心脑专家，他们会诊完雪珍的病情后说，病人恢复意识的难度很大，即便是恢复了意识，可能双腿也会瘫痪。引起这些原因，不单是摔伤所致，最关键的是病人身体太差，她的五脏六腑几乎都出了问题，就像一台过于负重运转了太久的机器，稍有意外，所有症状全出来了。而且，病人就是这次好了，顶多还能活一两年。
　　天啊，雪珍才四十五岁，怎么可以瘫痪，怎么可以只能活一两年呢？我使劲的咬住自己的手，全身在发抖。
　　周达的拳头猛砸着墙壁说，都怪我，都怪我哦，雪珍，是我没给你一天舒心的日子过。
　　一个礼拜的假期完了，雪珍还在晕迷中，我和天一商量准备向学校请假，周达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明天都回学校吧。
　　那谁来照顾我妈？我和天一异口同声。
　　有我照顾，你们就别担心了。
　　你？！我瘪瘪嘴，冷冷的瞟了他一眼。
　　相信我吧，欣欣，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康的妈妈，真的。周达近乎哀求而肯定的对我说。
　　沉默了片刻，天一揽住我的肩膀说，爸，我们相信你能照顾好妈妈的，我们信。
　　抵不过天一的赞同，第二天我只好打包准备回校。在去火车站的那刻，我又返身向一医院走去。
　　病房里，雪珍还在晕迷状态，周达背对我握着雪珍的手坐在床边，连我进来了他也没有发觉。他在对雪珍说话，珍，我叫他们兄妹俩去学校了，我知道你也不愿意他们为你而误了学业。珍，欣欣就怕我照顾不好你，很不放心。那孩子真是的，这世上哪有我了解你呢？我不但会给你一日三遍的擦洗身子，还会给你弄可口的饭菜。我晓得你爱吃猪心脏，这几天我特意拜师学了好几道做法呢，红烧、清炖、凉拌，我全会了，我会天天弄给你吃的。而且，我还唱歌给你听，我知道你爱听我唱歌，更爱听那支歌，从现在起我天天唱给你听。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吧，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在周达的歌声里，我悄悄的退出了病房，并在心里对自己说，周佳欣，就让他试试吧。
　　 19、
　　两个半月后，雪珍不但恢复了意识，而且思维、口齿十分清晰，只除了走路比较迟缓之外。当雪珍表哥再次请来那个专家复查时，专家连连摇头，对雪珍表哥说，这样的病例我接触过不少，一个个不是瘫痪在床，便是死了，你妹妹却创造了奇迹。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妹妹的身体还是不容乐观，毕竟她五脏六腑与快报废的零件样，顶多也就是个三五载吧。
　　只是，那专家的预言又错了。我清楚记得雪珍摔伤那年，她刚好四十五岁，今天是她六十岁生日，她不但活着，而且，此时的雪珍正兴趣盎然的与她两个孙子、外孙在下跳棋。
　　雪珍的生日，我本想定在饭店里。觉得去饭店既轻松又舒服，再说这北风呼呼夹带细雨的冬天里，就是要我往水龙头下洗个手，我都嫌冷。
　　可周达不乐意，周达说，饭店的菜再好吃，也没家中的好吃。再说你妈身体也不能在外面跑。
　　周达说的是事实，我却不高兴的瘪瘪嘴，那谁弄？我家、哥哥家，还加舅舅家十多人。
　　雪珍的表哥一家特意从省城赶来给雪珍过生日了。
　　有我呢！我来。十几人算什么。周达轻松地回应。
　　这些年，“有我呢，我来”这句话，成了周达的口头禅。比如，我和天一有时想照顾下雪珍，周达会说，有我呢，我照顾你妈就行了，你们只管照顾好你们自己吧。而且，我还发现周达的厨艺是与日俱进，凡是尝过周达菜的人都说，周达的手艺可与顶尖厨师比。谁要问周达做菜的秘方，周达总是笑呵呵的说，我全是按老李喜好做的，老李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有什么秘方。
　　老李，便是心脑专家称为奇迹的雪珍。
　　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对周达的称呼大多是以“您”或者“喂”代替，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喊出“爸爸”一词。天一说我心底依然在意周达当年的事，或许是的吧。张大龙的屠刀，雪珍额头上的伤，周达娘的死，总会不经意的出现在我脑海里。
　　此时，天一夫妻与我老公在厨房里给周达打下手。我却双手插在口袋里东游西荡，心里还时不时的嘀咕，到饭店吃多简单，何必忙得人仰马翻。雪珍表哥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冲我轻轻地说，你爸还不是怕馆子的菜不合你妈胃口。
　　我正要开口，周达身系围裙、满手油腻的走过来，贴近雪珍说，给鸡汤里加点香菜好吗？
　　雪珍抬起头说，不嘛，要放葱花，香菜凉拌。
　　我惊讶地看到雪珍说话的样子与口气，完全一副小女儿之态，这是雪珍么？我问自己。
　　周达点点头说，知道了，凉拌香菜还加点黑木耳怎样？
　　不等雪珍点头，我忙插嘴，大冷天的吃什么凉拌呀？您也真是！
　　周达笑笑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雪珍也说，对，你爸有办法的。我下棋了哦。
　　嗯，你可不能输给孩子们哦。周达看看棋盘笑眯眯道，随之又想起什么，拍拍脑袋说，瞧我的记性，忘了扯葱。
　　在那栽着桃树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周达开辟出来做了菜地，一小块、一小块的，种着生姜、萝卜、大蒜、青葱等。每回，看到那一派绿意盎然的菜地，我也纳闷那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周达。
　　爸，我去扯吧。天一奔出厨房。
　　周达的身子早走出了房门。顺着周达的身影，我不由自主的走向阳台。此时的屋外，是北风与细雨的世界，估计今晚会下雪吧。我缩缩脖子。那两株桃树的枝桠已伸向了二楼，树下的菜地里青葱、萝卜、大蒜一派欣欣然。周达弓着身子在扯葱，每扯出一颗，他都细致的剥去青葱上的泥土，后听见他自言自语，哦，得扯个萝卜炖上，这天气得防老李感冒。说罢，我看到周达用手指在抠萝卜底下的泥土……
　　欣欣，你看到了吧，爸每天就是这样伺候妈的。天一不知何时也站在我身边。
　　是呀，没有你爸细致的照顾，只怕你妈早不在人世了。专家说什么奇迹，我看其实是你爸创造了奇迹。雪珍表哥也站到我身边，接过天一的话。
　　这时，我看到周达站直身子，在捶自己的腰部，我还发现周达的双鬓不知何时已被白发覆盖……
　　我们总是习惯把宽容之心给朋友、同事，对至亲的人却是那样的苛刻。天一望着周达像似自言自语，又像似在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周达的白发，同时，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心底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