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撵走了暑气的秋雨刚停不久,街道上仍汪着一片片的水渍。市中心解放大街旁的省实验小学大门外已聚集了一些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
身高腿长、一头银发的闫立新走到了校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镶嵌在校园内崭新教学主楼正中的白底黑字大时钟,四点四十二分,来的早了点,离孙子放学还差十八分钟。
闫立新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看见一位熟得见面就能说话的人。他见校门东侧铁艺围墙的边上人要少一些,便走了过去。
与其他天天来接孩子的家长有所不同,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近三年的闫立新只是当儿子儿媳实在抽不出空时才来这里临时顶一下岗,一个月最多也就个把次。
闫立新不是不想放下架子来做这个敢(赶)早不敢晚的钟点工,而是每当他站到这里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触景生情,并在接下去的好几天里都心绪不宁。
近来这种状况发展的似乎越来越严重,弄的当过多年领导干部的闫立新对此都有些无可奈何,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得了一种什么精神方面的退休综合症?
闫立新又用目光扫了一遍周围的家长们,仍未看见一位老熟人。他无所事事地站了没一会儿,那股邪劲便又上来了。眼帘里的校园教学新主楼又鬼使神差地被原来那幢中苏友谊式的大屋顶三层教学楼的虚影遮蔽得影影绰绰,耳旁甚至隐隐约约地响起了高音喇叭的喧嚣声。
闫立新曾无数次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却总像一个个驱不走的阴魂似地牢牢附着在自己的体内,并时不时地兴妖作祟。
四十年多前,这座校园曾是一所寄宿制高级中学,在此就读的学生多是省市领导干部和部队干部的子弟。
一九六六年的下半年,本该当年高中毕业的高干子弟闫立新跟同学们一起被一场超级红色政治风暴滞留在了这座校园里。
这场被称作文化大革命的威力无比的红色风暴在距这座城市一千多公里外的起源地经过数个月的酝酿形成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席卷了全国各地。它不但打乱了所有人的正常生活工作学习节奏,也几乎桎梏住了人们的正常思维。
共和国的公民都在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着这场红色风暴的洗礼,有人兴奋异常,有人恐惧万分,也有人因亢奋过度而失去了理智,更有人被剥夺了生存的基本权利。
这场空前绝后的超级红色政治风暴迫使所有的公民都争先恐后地向着风暴中心聚拢,拼命地紧紧抓住阶级斗争这根无形的纲,以免被强大的政治气流无情地抛进万丈深渊或在无法抵御的风暴潮中被湮灭而失去生命。
默默地站立中,那一段令闫立新挥之不去的往事又不知不觉地被拉了回来……
也是雨后初晴的一天。
虽秋老虎的余威将尽,但由文化大革命红色狂飙激发起的人们近乎疯狂的革命热情却如火如荼。
教学楼前两侧长长的宣传栏早已被白红黄蓝绿等各色纸张的新旧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一些破旧的大字报仍残留在一楼教室的玻璃窗上。
校内各处的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高亢嘹亮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歌曲,其间还不时地插播着校红卫兵造反兵团的女播音员充满革命豪情朗诵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于九月十五日再次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红卫兵代表的特大号外》。
已近午饭时间,校园里走动的人并不多。
自认根红苗正,绝对是正宗红五类的闫立新正在教学楼二楼东头的一个教室里跟几位左胳膊上箍着“红卫兵”袖标的几位同学面红耳赤地争论着……
闫立新挥舞着胳膊大声争辩道:“我为什么就不能加入造反兵团?你们到底调查清楚了没有?我爷爷是地下党!我父亲是革命干部……”
身材高挑、胸部已高高隆起的女同学李红瞪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打断了他的话:“你爷爷是地下党?闫立新,是你自己说的吧?我们正在调查你爷爷是不是一个混入我们党内的国民党特务……”
“是特务又怎么样?我爷爷执行的是党的特殊任务!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工作者!”
李红左侧的胖墩向阳抬起一只隆起肉圈的手臂指着闫立新喊道:“闫立新!你说你爸是革命干部,是革命干部能派保皇工作组到我们学校来镇压我们红卫兵小将的革命造反?闫立新,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你父亲手下的那帮走资派的狗崽子全他妈的参加了红恐队!我看他们纯粹就是混入我们党内的国民党内奸!这几天我们正准备找他们呢!”
“胖墩!不许你污蔑我爷爷!也不许你诬蔑……”
李红猛地拍了一下课桌尖声叫道:“闫立新,你不要狡辩!我怎么看你也像是个小特务!你这个保皇派红恐队的小走狗,怎么不在那里混了?不会是那拨狗崽子派你来打入我们造反兵团内部当特务的吧?啊!?”
闫立新怒不可遏,大声喊道:“李红,我警告你,不许你胡说八道!你代表不了广大的红卫兵小将!我压根就没有加入红恐队!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
“闫立新!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闫立新,你要交代清楚!你来找我们是害怕了还是他们瞧不起你?闫立新,我也警告你!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检阅我们红卫兵小将,佩戴的是我们真正的红卫兵的袖章,不是与红恐队沆瀣一气的西纠队的……”
“哐当”一声,教室的后门被猛地撞开了,门板撞在后墙上被重重地弹了一下。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校红卫兵造反兵团司令胡红卫风风火火地领着几名红卫兵走了进来大喝了一声:“战友们!都别吵了!”
胡红卫将手中装满夹菜馒头的军用挎包递给李红便又大声说道:“战友们,情况紧急!李红,你立刻带上这里所有的人到三楼去,加强对反动黑帮分子的看管。顺便通知一下,兵团决定下午三点整在大礼堂召开全校批斗这几个反动黑帮分子的大会,会后立即去抄这些黑帮分子的家。战友们!我们已经行动晚了,红恐队那帮人早已动手了,那帮狗崽子正在到处抄家。他们这是在打幌子,实际上是在帮他们的反动老子销毁反革命的证据!情报说这会儿红恐队正集合人马要来学校把楼上的反动黑帮分子劫走,我已请一零八和省立高中的红卫兵战友前来增援了。”
教室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下便纷纷往外走去,只有闫立新余气未消,站在原地直盯盯地看着胡红卫没一动不动。
走到门边的胖墩向阳回头问了一句:“红卫、噢不对,司令,闫立新怎么办?”
胡红卫看了看脸憋得通红的闫立新,皱了一下眉头:“向阳,先让闫立新跟你们去吧。革命不革命看行动,造反不造反看表现,让闫立新跟着你先表现表现再说。赶快,立即行动!”说完,他便换了一种奇怪的眼神扫了一眼闫立新……
自红卫兵造反兵团成立后,没有加入造反兵团或没有加入早前成立的红卫兵红色恐怖队的红五类同学恐怕只剩下闫立新一人了,这对闫立新来说,不仅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更让他萌生出一种想撞南墙的耻辱。
闫立新知道自己不能参加红卫兵造反组织是因为自己父亲的原因。
按照闫立新正统的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身份,加入红卫兵红色恐怖队应是名正言顺,参加红卫兵造反兵团也应该是理所当然。但就是因为他身为省政府主管教育的父亲下令派到学校的工作组将学校造反两派的头头都给得罪了,竟使闫立新至今仍无法参加这场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红色司令部的斗争!这让一腔热血的他几乎发狂。
闫立新跟胡红卫是发小关系一直不错,胡红卫的父亲曾给他父亲当过几年机要秘书。但当他找到胡红卫要求加入造反兵团时,胡红卫却每次都莫名其妙地让他去找造反兵团管组织的李红,可那个美人鱼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