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旁的弟弟想起身找爸爸，被我硬压住了，我还害怕弟弟喊，连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汽车大修制造厂“工联”的高音喇叭里，那个嗓音嘶哑的男人正在给厂里的“捍卫军”们下最后通牒。说是如果下午四点，厂里的“捍卫军”再不缴械投降，“工联”就会让这些死心塌地的跟着党内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走的，顽固不化的反动“捍卫军”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等到“工联”进攻开始，“捍卫军”却首先开始了炮击。

　　炮击目标就是远处那座高楼，那个令“捍卫军”义愤填膺的“工联”机关炮阵地。

　　看来黄四立不死心，撤退前要把这两门带不走的大炮的威力发挥一下，那些黄亮亮的炮弹不打完，他是不会走的，不消灭“工联”那个可恶的机关炮阵地，他会发疯的。

　　黄四立威风凛凛地拿着一面小红旗，站在两门刚刚架好的山炮后面，大声喊道：“革命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为死难革命烈士报仇的时候到了！

　　战友们！拿出我们在革命部队时的光荣传统，继承烈士的遗志，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昨天英勇牺牲的李朝阳烈士就在阵地上看着我们！

　　现在我命令!全体就位——，目标，正前方——，反革命工联的机炮阵地，急速射！预备——开炮——”

　　随着他手中的小红旗狠狠落下，两门大炮几乎同时跳了一下，“亢亢”开火了。

　　这帮打炮的“捍卫军”们都是退伍军人，训练有素，冒着白烟的弹壳刚落地，装弹手已敏捷地将炮弹装进了弹仓，开始下一轮的射击。

　　远处，先是冒出了两股灰白色的烟柱，随后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捍卫军”的大炮越打越准，远处那座“工联”架着机关炮的大楼顶上已冒起了浓浓黑烟。

　　此时四周枪声大作，已经分辨不出是厂内厂外哪里打的枪了。

　　弟弟在我旁边兴奋地站起身来大叫：“开炮！开炮！”

　　我连忙按住他，把他的脑袋抱在我怀里。弟弟使劲想挣脱我，我不知到哪里来的那么大劲，死死地压住了他。

　　我想领着弟弟跑回地下仓库，但头顶上到处子弹嗖嗖作响，吓得我不敢动。

　　这时“工联”也开始往我们厂里打炮了。

　　“工联”的炮弹打得很怪，先高高地飞到天上，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哨音直直地往下掉，落到地上就爆炸。

　　“工联”的炮打得不准，炮弹在厂里四处开花，有几颗炮弹是甚至落在了厂区北墙的外面。还有一颗炮弹落在了墙根处，把高高的工厂后墙炸开了一个缺口。

　　离我们最近的爆炸的炮弹崩起的一些土块，飞到了我和弟弟的身上，落到地上“噗嗵噗嗵”一阵响，四周全是火药味。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弟弟吓得已经哭出声来。

　　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那种可怕的炮弹说不定就会直直地落在你的身上。

　　我对着弟弟的耳朵大声喊道：“我喊一二三，咱俩就往仓库跑，听见了没有？”弟弟在我下面呜呜地点点头。

　　我抬起头向地下仓库那边看了看，有高大厂房挡着，那里还没有多大烟气。

　　我犹豫了一下后对弟弟大喊了一声：“一二三，跑！”随即我俩爬起来顺着大厂房后墙根不顾一切地向地下仓库跑了过去。

　　突然，可能是打在厂房上一颗子弹掉落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哎呦了一声，好悬跌倒，但我还是拉着他一口气跑进了铁栅栏门里，玩命向最里面跑去。

　　弟弟用左手捂住右肩膀，疼得龇牙咧嘴，满眼泪花。

　　我把弟弟的上衣脱下来，借着大铁栅栏门那边透进的光亮一看，弟弟瘦小的肩膀上有一块像章大小的青紫淤血，并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

　　我刚揉了一下，弟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哇哇地大声哭起来。弟弟大喊着要找爸爸，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好像是“工联”的另一种大炮打过来了。

　　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过后，大厂房好像塌了一样，传来了一阵轰哩轰隆的坍塌声。

　　刚才听见黄四立叫李文革叔叔把我父亲带去了厂房顶上，我不敢确定父亲去没去挖坑埋“俘虏”，还是现在在厂房顶上？

　　我哄着弟弟，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我很担心爸爸的安全。

　　已经有些神经质的弟弟突然大叫起来：“工联是反革命！那里有毛主席像！他们要杀害毛主席！”

　　弟弟指的是在大厂房里那座高举右臂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钢制雕像。雕像的上下半身早已铸好并已打磨完毕，闪闪发光。

　　造反派们原本想把毛主席雕像立在厂子办公楼前，但不知为什么？这座毛主席雕像一直没有立上，办公楼前只有一个很大的雕像座。

　　前些日子，因雕像座周围长了些杂草，为此我父亲还挨过黄四立狠狠一顿训斥。

　　尽管外面枪声密集，还不断有炮弹的爆炸声，我和弟弟还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往仓库铁栅栏门走了过去，想看看大厂房倒了没有，更想看看爸爸的安全。

　　刚走出几步，就看见铁栅栏门光亮处有个人影端着枪，想要往这里面走。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呵斥：“陆兵！你想去哪？坚守阵地！”随之传来了拉枪栓的喀喇声。

　　原来想进来的是小陆叔叔，只见他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一小包压缩饼干扔了进来，返身就跑走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地走了过去，很费力地拉上了铁栅拉门，并从里面伸出哆嗦的手，吃力地把那把很大的将军锁给扣上了，我捡起压缩饼干便返身往仓库里面跑了回去。

　　过了好久，外面的炮声停了，但枪声却密集了起来，还有那种不太响的爆炸声好像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我想再到铁栅栏门那里去看看，刚悄悄走出不远，便一眼看到父亲跌跌撞撞地向铁栅栏门这里跑过来。

　　我激动地边跑边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并急忙在裤兜里摸索钥匙。

　　坏了，钥匙不见了！我摸遍全身，也没有那把该死的钥匙，可能是刚才给跑丢了！

　　爸爸隔着铁栅栏门，伸出手摸摸我的头问道：“弟弟呢？”

　　“在里面。爸爸，工联进攻了吗？”

　　父亲苦笑着点了下头说道：“你们没事就好，你听着，外面这仗打得很厉害，你们千万别出来！去房间里躲着，一定把弟弟看好了！是不是把钥匙丢了？”

　　我哭着点点头，爸爸在我肩膀上抓了一把。

　　这时又有两颗炮弹落了下来，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都在动。

　　爸爸按住我蹲了下来。这时弟弟也从后面过来了，他看见爸爸，“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爸爸把眉头拧在了一起，说道：“你们俩赶紧到里面去！啊，忘了告诉你们了，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上有个通气孔，通气孔上有层铁网，昨晚我已经把上面的螺栓卸了，你们一推就能开。等打完了仗，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从哪里钻出来，记住，一定要等这仗打完了你们再出来！”

　　我拉着弟弟哭着说：“爸爸，那你怎么办？”

　　爸爸勉强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打仗，也不想打仗。这厂子是我的，我会找地方躲好的。你们快到里面去，我估计工联这次进攻就要打进来了，你黄叔叔已经安排撤退了，捍卫军的大部分人已从东面那条热力管道的巷道中撤走……”

　　突然，一颗炮弹直接落在了大厂房里爆炸了，爆炸声湮灭了爸爸的声音。

　　爸爸使劲推了我一把，大吼道：“快往里面跑！躲好——”

　　等我和弟弟跑出几十米后回过头看时，铁栅栏门边已不见了爸爸的身影。外面的枪声密集的已经分不出点来，哗哗一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