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黄婶激动地一松手,黄四立便又瘫坐了下去。黄婶弯下腰,从容地捡起了那颗手榴弹。
姓苟的急得大叫:“陈霞!别这样,为了一个反动分子去死不值得!”其他“工联”战士们纷纷举枪后退着,怕黄婶拉手榴弹。
地下的黄四立突然来了精神,哈哈笑了两声就呛住了。他接连咳嗽了几下,努力坐直了身体,随后竟然抬起没有受伤右手拉住了黄婶手中那颗手榴弹吊出的环!
黄四立拼尽全力喊道:“姓苟的,你他妈的看见了吗?我这口子什么都不行,可就是不怕死!好样的,我怎么以前就没有看出来!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光头男人手中的长枪响了,黄四立中弹了,他颤着身子就要往后仰,
黄婶转过脸去,努力扶着黄四立并疯狂地大声喊着:“黄四立,今天我俩就一起死!但我告诉你,你的观点是错误的!下辈子,我绝不会再跟你!”
黄四立却说了一声:“陈霞,好样的!下辈子,我还娶你——”
黄婶一愣,手一下子松开了。黄四立向后倒了下去,黄婶手中的手榴弹冒出了白烟。
黄四立想用尽最后力气想抱住黄婶,黄婶挣扎时手榴弹掉在了地上。
黄婶大声喊道:“黄四立,我真是不愿意和你这个臭男人一起死——”
黄四立看了一眼砖块上冒着烟的手榴弹,用尽最后力气在大吼:“陈霞,喊毛主席万……”
轰——
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从台子跳下来,拉起弟弟就往地下仓库最黑暗的地方跑去……
【七】
爸爸一直没来接我们。
第二天中午,枪炮声停了。
我和弟弟从通风口爬出来,厂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空荡荡的。
李文革叔叔死了,他就死在通风口的顶上。
李叔叔在部队上就是一名机枪手。他的那挺机枪,不知打死了几个“工联”的人,反正,他也被“工联”的密集的仇恨枪弹打死了。
李叔叔死得很惨,他朝前匍匐的身体上,脑袋都几乎被子弹打没有了……
几辆消防车响着警报陆续停在了工厂的大门口,一些消防队员正在清理堆在大门上的黄土,他们要进来灭火。
远处有响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慢慢开过来了,那是省革命委员会的广播宣传车。街道上,还来了一车车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革命委员会的几辆广播车在几个厂区附近的街道口上,连续不断地广播着省革命委员会关于停止武斗,上交武器弹药的通告。
通告口气严厉,上纲上线。通告命令在8月18日下午18时前,武斗双方必须无条件上交所有的武器弹药。
万幸的是,在这座城市里驻守的解放军没有宣布支持哪一方造反派,而是给革命委员会施以强大压力,严厉地要求武斗双方立即停止武斗,上交所有武器弹药……。
一场更大的流血冲突被暂时压制住了。
太阳偏西时,到处又响起了各种枪支的射击声。
在规定上交武器前,不知哪一派阵地上首先开了枪,顿时四处枪声大作,枪声比过年的鞭炮声还要密集。
“工联”和“捍卫军”的人们都恨不得在上交武器前将所有的弹药打光,不过这种开火是漫无目的的。
人们带着愤怒,带着哀伤,带着兴奋,甚至带着疯狂举着手里的各种枪支拼命开火,人们在发泄心中各种各样的复杂情感。
但我们找不到爸爸了……
后来才得知,父亲在炮战中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正躺在市里中心医院接受抢救。
枪声停止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大工厂的烟囱旁边了,四下里还有不少地方冒着黑烟。
小陆叔叔来接我们去医院看父亲的时候,我和弟弟正在给那几只兔子喂草。
当小陆叔叔在身后准备拍我的头的时候,我和弟弟正惊讶地发现,一只大母兔把刚生下的小兔子给吃了!
母兔呼扇呼扇的三瓣嘴上残留着血迹,三瓣嘴的下面还吊着一个没有身子的,没有毛的,很小很小的一个丑陋的兔崽头……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陆叔叔领我们进家草草收拾了一些东西。
去医院时刚走到厂门口,便看到一大群循着血腥味飞回来的乌鸦,它们正在找地方露宿,乌鸦“呱哇呱哇”的叫声凄惨而苍凉。
小陆叔叔眼里噙着泪花,停住脚步朝着大厂房那里看了一会儿。
大厂房已基本坍塌了。不知为什么?那尊毛主席的钢制塑像下半身虽已倒了,上半身却没有倒,废墟中能隐约看见他老人家向上挥起的一只手臂。
我想小陆叔叔是在想黄四立和李文革叔叔。
是黄四立和李文革叔叔拼死挡住了“工联”的进攻,他和最后撤退的“捍卫军”们才保住了性命……
西边的厂房上,一轮残阳如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