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追出去半个月之后,竟然回来了——还好胳膊好腿地回来了,只是手里的菜刀不见了踪影。
回来后的老王看上去比平常更瘦了,原来灰白的脸变成了青绿色,像蒙了片青菜叶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老王只把书店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我和李小树放学后几乎每天都会偷偷往那道缝里瞧,有时候老王怔怔地站在某一个地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书店里那一排排的书发呆。有时候他忘了拉拢书柜与床隔断的那张布帘子,借着幽暗的光线,我们看到他有气无力地斜躺在那张双人床上,眼神散乱得很。见老王那种情形,我和李小树不敢冒然进去,只是每天例行公事似的露过书店,从门缝里看老王有什么动静。
有一天,老王把书店的整扇门都打开了,他脸色也变得稍稍好看一点,我和李小树便壮着胆子带着讨好的口吻叫了他一声——“王老师!”。
老王没有搭理我们,他只是把耷拉着的眼皮微微往上抬了抬,把斜伸着的腿稍稍往自己面前挪了挪,留出半扇门让我们进去。
我和李小树争先恐后地往里挤,一不小心,挤到老王身上,他身下的竹片椅子当场发出“嘎兹”一声沉闷的吟叫声。我和李小树吓坏了,我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听老王发落。
老王一直没有出声,我好奇地偷偷瞄了他一眼。老王微张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津津有味地盯着一个从书店门口走过的女人。就是从那次开始,我发现老王喜欢看女人,而且看女人的眼神非常的奇怪。
老王看女人的时候,那眼神一寸一寸地在女人身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划来划去,恨不得能在女人身上凿个孔,把自个儿整个人都钻进去才好。
这是李小树的原话。
李小树不光有语言天赋,想像能力也异常丰富。在我们还不认识多少字的时候,就喜欢翻书页里的插图看。李小树能从那一幅幅的插图中看出很多我想像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脑子里迅速膨胀发酵,就变成了一个个神奇有趣的故事。
我和李小树一直坐在离湖不远的草坪上,他补充完后,就把视线从湖面移到更远的地方,眼睛始终像那汪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李小树并没有看我,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远方。过了半晌,他却说:“刘一鸣,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是不是认为——我在胡说?认为我说的——‘李果果是妖精’,是我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李小树就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刘一鸣,我说的是真的,李果果她的确就是一个害人的妖精。”
见李小树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由得想发笑。
李小树又说:“李果果出生的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她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李小树说完,一下子把视线从远处拉回来,一层层叠在我的脸上。我赶紧收起笑容,李小树足足看了我有两分钟的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又把视线缓缓地移到湖面。
我敲了敲李小树的脑门故作诧异的样子说:“李小树,我真佩服你的想象能力。说真的,我真想把你的脑门敲开,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李小树荡开了我的手,他提高嗓音说:“刘一鸣,你要做什么?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说笑吗?”
见李小树脸上露出愠怒之色,我寻思着说:“李果果——她——怎么可能是妖精呢?”
李小树的脸由愠怒转为凝重,他蹙着眉盯着我说:“李果果的确就是一个妖精,如果你长期和她待在一起,我敢保证,你也会这样认为的。”
我茫然地看着李小树。
李小树并没有理会我,他自顾着说:“李果果已经快五岁了,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过这件事情。”
我“唔?”了一声。
李小树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了,他神情黯然地盯着远方,我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李小树说:“李果果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末。那天的天气原本是晴朗的,周围的一切也都是美好的,花朵照常在风里开放着,蜻蜒也照常沿着屋檐追逐盘旋。吃过早饭后,我像往常的周末那样,搬了个凳子坐在店铺里的一张梳妆台前做作业。”
李小树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往下说:“刘一鸣,我家修了店铺后,我记得你去过一次。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的店铺是一楼一底的平房,底楼卖家具,楼上住人。新修的店铺也紧连着原来的老房子,店铺修好后,老房子并没有闲置下来,我爸只把我房间隔壁的两个卧房和一个杂物间打通做成了个大的木工房,老房子里的厨房、厕所还供着我们的吃喝拉撒。我爸每天把大部份时间都花在那间木工房里。”
李小树听到我“嗯”了一声后,才又说了下面的事情。
那天吃过早饭后,我就一边照看着店铺,一边忙着做作业。王月琴收拾停当后又挺着个大肚皮用鸡毛掸子“哔哔剥剥”拍打着店里那些还没来得急卖出去的衣柜啦床啦电视柜啦,还有梳妆台啦那些家具上面的灰尘。
那天,王月琴拿着鸡毛掸子来来回回地拍打着。自从她肚子里有了李果果之后,她的性情就变得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只要周围没人,她就会在我做作业的那张梳妆台上有意无意地拍打几下,然后翻起眼皮瞪上我两眼才肯走开。
李果果出生那天,我身上好像粘满了灰尘似的,王月琴先拿着鸡毛掸子在那张梳妆台上拍打,拍着拍着,她手里的鸡毛掸子就不停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实在扛不住了,便捂着脑袋倏忽站起身,王月琴一个趔趄后尖叫起来,后来她就搂着肚子蹲了下去。
我当时不知道李果果在王月琴的肚子里使坏,我猜想,可能又是王月琴在故意吓唬我。我爸听到王月琴撕心裂肺的叫声,火急火燎地从木工房跑了出来。他跑出来的时候,身上粘满了刨木花,我看到那些刨木花像一只只蝴蝶,在他身上震动着翅膀,不停地翻飞着。
王月琴看到我爸,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用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我。我爸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王月琴就开始“嗷嗷”大叫。听到王月琴的叫声,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我爸身上的那些蝴蝶。我吓得赶紧退到一边,汗水一颗颗往下掉。
李果果就是在王月琴躺在地上“嗷嗷”嚎叫的时候,从王月琴的肚子里掉出来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我都七八岁的人了,为什么我爸还有心思让王月琴怀上李果果?其实,怀上了李果果也不是不可以,怀上了完全可以去医院做掉的,可王月琴偏偏要和计生办的人较劲,死活也要把李果果生下来。
李小树说到这里,突然盯着我问:“刘一鸣,你说——我爸当时是不是可以劝说王月琴,或者简直把她送去医院——把李果果拿掉?”
我没有回答,只是略有所思地把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里晃来晃去。
李小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你不好说什么,我们家里的事说起来真的有些复杂。但归根到底,王月琴如果不跟着我妈学缝纫,就不会勾引到我爸,我妈也不会一气之下把杀虫子的半瓶敌杀死喝了。如果我妈还活着,李果果也不敢成天缠着我不放……。
李小树打了个顿又接着往下说。
我爸从来不管李果果缠不缠着我,他只关心他做的家具好不好卖出去。他整天待在木工房里埋着头把刨木机弄得“兹兹哇哇”的响,好像那刨木机出口吐出来的一朵朵刨木花就是一张张钞票似的。李果果出生后,计生办罚了我家的款,我爸就更忙碌了,他再也没有拿过一分钱的零花钱给我了,有时他一整天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有时连抬头瞟上我一眼的时间也没有了。
如果没有李果果……
我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啐到地上说:“李小树,你不要想太多了。李果果看上去满可爱的,其实,有一个妹妹陪着玩多好啊,不像我……”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李果果正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她头上扎着的粉红色蝴蝶结,和着她身上穿着的那条粉红色的纱裙子在风里招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