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要回去做饭。康老汉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梦玲的手说:“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以前没人管你,现在有我就决不能让你这样了,走,跟我走。”
云生也说:“梦玲,听你叔爷的话,你现在有家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梦玲没有再说什么,怔怔地看看康老头,突然一滴眼泪扑嗒一声落在了她叔爷的手上。康老汉用那只胖胖的手为擦去梦玲眼角的泪水说:“是的,这是我们爷孙俩的家,我们都有家了,再也不能自己独自承受一切了,听叔爷的话,我们去公社门诊。”
梦玲便俯在她叔爷的肩头抽泣了起来。云生于是赶紧去打扫干净驴车并去她屋里抱来梦玲的被褥,铺在了驴车上。
到公社门诊为梦玲打了针,开了药后,已近中午。云生赶着驴车,康梦玲半躺在驴车上,头枕在她叔爷怀里,她感到从末有过的累,从末有过的宁静,驴子哼哧哼哧地在沙路上拉着车子,她的身子不断地往下沉,感觉重得那头可怜的驴子全因为她就要拉不动了,她的神志却不断地在飞升,飘呀飘,飘到那无限蔚蓝自由的天空中,象棉花一样洁白和轻盈。
回到家里,屋子里已满是闻讯来看梦玲的人,有同村的乡亲,也有秀禾和月兰、月桂两表姐妹。有拿鸡蛋的,也有拿自家养的鸡的、还有拿做的土布鞋来的。秀禾拿来几本书,说是让梦玲在养病时翻着看,以排遣寂寞。秀禾感激地谢着满屋子叽叽喳喳的人:“你们这样对我好,我以后再也不敢患病了。”
月兰说:“就是,我们都把你当亲人一样,你怎么能让病抓住不放呢。”
秀禾在一旁说:“姨妈说错了,她说的是反话都没听出来,是‘她要天天得病,这干女儿也不要做了,你们把她当成亲闺女算了去。”
月兰转过头对月桂说:“姐,你咱就生出这么个精丫头呢。嘴上说出的话好像看见了我们心里正在想的话一样。
梦玲也挣扎着笑着说:“秀禾妹妹在臊我的皮呢,你们快不要让她说话了,要不然她会把我臊死在床上的。”
林秀禾还待要说,云生赶紧拉着她说:“秀禾,再别这样说了,跟我走,我有些好东西要你帮我拿回来。”
秀禾说:“什么东西呀。”云生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云生和秀禾坐在驴车上到了云生捉鱼的地方,那些捉在沙坑里的鱼此时沙坑里的水大半已干,密密麻麻扑扑腾腾的小鱼儿拾进小箩筐里足足有一斤来重,秀禾笑着说:“是给我捉的吗?”
云生说:“本来是,可现在不是了。”
秀禾把嘴一撅:“怎么个本来是呀。”
云生说:“你刚才那话可有点那个了。”
秀禾鼻子一哼:“哼,我那个了?”
“刻薄!”云生接着说道:“瞧见没有,她的身子多弱呀,就给她了,不和你闹了,先帮我把鱼捉进筐筐里吧。”
秀禾却一脚把已经拾进筐里的鱼踢翻在地,柳目一竖:“她才来,你就心疼了,你们都好好去伺候她去吧,她那么洋气,城里姑娘嘛,还会装嗲,娇情,况且她大概毕竟已经是你们家的人了。”
云生也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心眼,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人家一个爹娘都不要的人,就一个半亲不亲老病残疾的叔爷生活在一起,你还这样说她,这样想问题!好好好,你要真的这样想那你就想好了,我就要伺候她,随你的便。”说罢,不再理睬秀禾,弯下腰收拾被秀禾一脚踢翻散落的鲫鱼。
秀禾从来没有被云生这样说过,在梦玲没有出现之前,无论秀禾如何任性的刁蛮,云生总是象一个憨厚的哥哥那样容纳着她。她怔了半天,突然猛一个转身向不远处玉米地方向跑去。云生没有追,继续拾着鱼。拾好后,放在车上,静静地坐着等秀禾回来。等了半天还不见秀禾回来,看看日头,已是午饭时间了。于是他便喊了几声秀禾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于是拴住驴车,走向秀禾跑去的地方找,找了半天,都走到玉米地的尽头,眼前尽是沙漠,无处可去了。他开始焦急,到处不停地喊着秀禾的名字,嗓子都哑了。云生心里渐渐后悔起来了:秀禾这样子,其实是太在乎他的一种反映,自己应该好好给她解释,而不该向她发那样大的火,而且还是第一次,肯定伤了她的心了。现在她气成个样子,会跑到哪里去呢?她不会?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惊,便赶紧往回赶。回到驴车边,忙忙地卸下驴车,骑上就要向梦玲走去的地方追去。却突然听得在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呔,你要到哪里去。”
云生一惊,差点没从驴背上掉下来,他回过头看着笑微微的秀禾说:“我还以为——”
秀禾说:“我还没你想得那么小气,也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更没有你想得我会到那个地方去,看在你等我找我在乎我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对我的不恭吧。”
你的身上怎么那么多土,头上也是,云生说着就要给秀禾拍打身上的土,却发现秀禾脸侧边以及脖子里都是杂草,再抓过她的手看里,手上胳膊上密密麻麻划满了一道道血印,云生惊异地问:“这是怎么了?”
秀禾也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把黑而粗糙的树根来,约摸二三两的样子。
云生惊奇地说:“这是啥东西?”
“不知道吧,这叫柴胡,而且是上等柴胡,野生柴胡的根十几年才能长一两,我今天挖了这么多哪。”
“做什么用的?”
“治发烧呀,这是一绝。”
“你哪弄的,不告诉你。”
“看你手上这些伤,不说我也知道,你去渥涡池那边的矮树丛了?”
“你以为我小器呀,你才小器呢,只知道捉几条小鱼讨好人家,酸,还不知人家领不领你的情呢?”
云生汗津津地笑着说:“你呀你,刀子嘴豆腐心,走吧,我俩赶紧给她送去!”
五
夜已经很深了,梦玲把自己关在比夜更深的房间里,整个世界也便被关在门外了,这是她自从父母离异后经常的一种习惯。她喜欢这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黑暗才会给她极大的安慰。而毗邻的另一间房里她的叔爷此时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里。他正向着一条黑暗的隧道中迅速地坠落下去,这是他在黑暗中看到当年遇到土匪时奔跑的速度,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眼前是耀眼的太阳,那种速度是一种飞的速度,而此时他感到的速度却向着黑暗坠落般地飞驰速度。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他想喊救命,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想顺手攀住什么,光滑而巨大的隧道中均可抓握。他感到他已经到了黑暗的尽头了,突然间看到那尊弥勒像,又看到了梦玲。他立刻便被黑暗给甩了出来,他看到了一盏闪闪烁烁的灯光和灯光中侄孙女梦玲婆娑的泪眼。
他忙问:“梦玲,我在哪里?”
梦玲哭着说:“叔爷,你又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呢。我都喊了你半天了,你可醒过来了。先赶紧吃药吧,我给你把药都准备好了。吃了药,我去给你找大夫去。”
康老汉说:“不要找了,这么晚,人家都休息了。我现在好多了,要不是你喊我,我看来今天真的要坠下去了,回不来了。不过我一定要回来的,对不对,我不能丢下你呀。我们爷孙俩还要相依为命呢。”
梦玲说:“叔爷你刚才说你坠下去了,怎么坠下去呢?这不在床上好好的吗?”
康老汉说:“傻姑娘,人的世界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所以人有苦恼也有欢乐,而弥勒的世界是白的,你看弥勒成天都是欢乐的,对不对,鬼怪的世界是黑的,所有的像毒汁一样的苦都在那里煎熬着他们。我在尘世已经是黑多白少的人了,我又没有亲人,我怕我死时没人帮我,我会掉下去。所以在你没来之前,我就已经感到我的日子不长了,那个你干爹塑的弥勒佛,我像神灵一般供着,据说越是心诚佛像上就会慢慢地有了人的情感,它也就会知道我的请求,要是我在临死前被他召唤,我就不会坠入地狱中,哪怕是下辈子重新做我这样的不完整的人,我也不要掉在地狱中。今天,我就在掉下去时,看到了你和我的弥勒。这是我这一辈子的福份啊。可是梦玲,叔爷终归是要走的人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干爹他们一家人很好,我看云生那孩子很像他爹,但他比他爹强,你要不要听叔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