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姨父不想回忆那残酷的过去,也许是对死人的尊重,也许也是对姨妈心里最后的一种维护。
就这样一直到死,姨父都没有启开过那段人生的历史。
那段历史也成了他们之间的迷。
坦白后的姨父纯净得像个婴儿。
姨妈的照料下,他长的白胖胖的,手上,脸上都起了婴儿肥。
姨妈看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丈夫,她仿佛又回到了做母亲的时代。
十三)
30年迷失的丈夫,现在乖乖地躺在她身边,用婴儿般的眼睛看着她做所有的一切,姨妈的心活了,是的,她的爱情回来了。
日子如蜜,对于姨妈。她纠结一生的爱回来了。
日子如针,对于姨父。
久了,姨父的针也磨平了。
她甚至在心里说,这一天怎么不早日来到。
她窃喜着,快意着。
但是偶尔一想又不对,哪有人盼着自己老公瘫痪在床的。
如果不这样,他能这样安然睡在她身边吗?
矛盾的世界。
也许她心里早就渴望这样的结局,哪怕这是一种变态,哪怕她一个人得要照顾他一辈子。
一个人怎么样维护她的爱情都不为过。她安慰自己。
没事的时候,姨妈就给他讲村里谁怎么怎么了,某个知青回到城里又怎么了,那家的孩子读书好,那家的孩子对父母不好,姨父听着,像听故事的孩子,偶尔问一句,偶尔又浅浅地笑一下,那微笑像水波一样轻柔。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美好过。
偶尔他们也像孩子一样赌气,气平了,他们又和好如初。
2000年的秋季,因为国家城镇化建设,他们全家在表哥勇的带领下从农村搬到拉西镇上住。
离开那天,柳白露带走了房屋里能带走的,包括蟑螂,跳蚤,地乌龟。
他们到了镇上,很快在新家具里窥见了那些诡秘的身影。这些东西在镇上似乎找到了更丰润的土壤,更加疯狂地发展。夜里,蟑螂在灶台上阅兵,老鼠在橱柜里开摇滚联欢会。
柳白露总说是姨父带去的。
姨父笑着,不争辩。
那天带去的除了那些昆虫,家具,生活用品,柳白露还带了一株枇杷树,一株柿子树,一笼一年开三季花的白玫瑰,还有一塑料袋院子里的沙土。
货车都装得满满的时候,柳白露还往车缝隙里塞了一只小孩子野炊用的小铝锅。
车开动了,白露坐在汽车靠近车头的一个角落里,眼睛痴痴地望着生活了50多年的村庄。
偎依在她身侧,被棉被裹得像个襁褓里婴儿的姨父笑着说:“看你那德性,到国外去生活还不把整个村子搬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玩笑。
“拔个萝卜都要留个坑,生活了50多年了,那坑里还不留下点根根须须的。”白露有些黯然。
白露是琐碎的,但是她的琐碎是严密的,有条理有经络的。
姨父终于在她有条理的琐碎里被打败,他和她一起忧郁。
在过去的50多年,姨父是如此地讨厌反感鄙视那些琐碎,但是如今他被姨妈安排在一截沙发上,又细细地被被子裹住,他从盖在脸上的一块衬衫上往天空看时,她嗅到了姨妈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类似于橘子的香,他心里顿时非常地暖。
十四)
到了镇上生活的柳白露开始虔诚地信奉佛教。
信奉佛教以后,她认为自己以前的那些快意和窃喜,是错误的。
人其实可以不为爱情活着,可以为其它更有意义的东西活着,她为自己的晚知晚觉懊悔不已。
她到处捡垃圾,帮人烧灯火,得了钱全送进了庙。
儿女们都无法接受。
后来,镇上查法轮功,她当了镇长的六女儿怕威胁到自己仕途,严肃地对她说:“你再去参加这样那样的邪教,我们就不管你了。”
信佛教,还犯法?她问。
“你难道要丢掉女儿的饭碗,丢掉你孙子们的政治前途。”女儿的话冷冷的。当时她孙子在大学里正要入党。
白露不能言。
继续出去挣钱,送庙……
对姨父渐渐放了,放给我表哥勇照顾。
她在老年的时候,像年轻时的姨父倒成了外面的人。
她老了,背驼了,肌肉松弛像枯叶一样挂着……她生病,要输血,可惜一个孩子都不愿输给她,他们还恨她对佛的忠诚和眷念。
反讽她:现在菩萨怎么没有来救你呢?
姨父听了,想说,你们怎么长大的,就忘了吗?
可惜嘴唇吸了吸,却没有说。
老去的人已经无力去改变儿女,去左右儿女,只淡淡地说:“抽我的血吧。”
这一天,他们才发现他们原来是这世界上最近最亲密的亲人,朋友。
十五)
好起来的姨妈似乎看透了一切,她悄悄决定在80岁生日之后吃老鼠药离开。
姨妈走之前,想捎上姨父,可是临时她改变主意,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药量,然后在那个傍晚悄声地走了。
她棺材里面放着那副青玉耳环。
没有商量过离开的姨父,在三天之后无疾而终,最后,他说:“白露,我爱你……我对不起你……”他寻找她,想拉住她的手,郑重地告诉她,向她忏悔,可惜他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两个风雨一生的老人,走了……
没有商量,她还是带走了他……他跟随了去,他们一定还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不知道他们还爱不,还恨不?
直死不相知的爱恨……
秋,已经浓了……他们已远去了……
审核编辑:朱成碧 精华:黄尘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