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果不是人,李果果是妖精!”
李小树说完这话,就把视线转向湖面。我们坐在离湖不远的草坪上,这个时候,天空是一片蓝汪汪的,小西湖的水也是一片蓝汪汪的。蓝汪汪的水映着蓝汪汪的天,天上的云冷不丁就溜进湖里,像极了一朵朵开在水面上的白莲花。
“我不喜欢李果果,从她还在王月琴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她了。”李小树说完,又补了一句说。
王月琴是李小树的继母,我们在聊天的时候,李小树从来不肯叫王月琴一声“婶”,更不会叫她一声“妈”,他一直都直呼她的名字,这点王月琴是不知道的。
李小树平时似乎很怕王月琴,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前脚刚踏进老王的书店,王月琴后脚就跟了进来,她嗑着瓜子面无表情地刮了李小树一眼,李小树低眉顺眼地怯生生叫了一声——“婶”,就慌里慌张回去了。
李小树走后,王月琴快速睃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绷着脸带着一股浓重的怨气说:“你看看,老王!你看看他这个人,还‘婶’呢——叫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谁稀罕呢?我跟你说啊,老王!你别看他人不大一丁点,却可恶得很哩。就拿今天来说吧,你是亲眼看到了的,我进来以后,你听到我嚷过他一句——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
老王没有出声,王月琴急切地追问到:“我说老王,你怎么不说话哩?你就表一个态嘛!你说我王月琴到底有没有说过他什么嘛?”
老王朝李小树走的方向瞟了一眼,懒散地说:“没——是没说过什么。”
王月琴的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挑起眉头,把嘴里已嗑成两瓣的瓜子壳啐出去老远,说:“就是嘛,老王!你也是亲眼看到了的。你说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哩?我王月琴说句不该说的话——给人家当后妈就是不容易,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王月琴苛刻——对不住他。你说我王月琴每天洗洗涮涮煮饭给他吃,怎么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老王,你说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债,这辈子非得做牛做马来还?”
老王没有接王月琴的话,他只是“活活”干笑了两声。
王月琴扔掉手里的瓜子壳拧起眉头说:“老王,你笑什么?”
老王赶紧收起笑容说:“没——没笑什么!没笑什么。”
王月琴撇了撇嘴,说:“老王,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说出来,难不成我王月琴还会把你吃了?”
老王辩解到:“真没笑什么,是你想多了——想多了,呵呵。”
王月琴没有听老王的话,她自顾着说:“其实啊,我也就是个直肠子,说了就没事了。知道的人晓得我是刀子嘴豆腐心肠,老王你是晓得我王月琴的,是不是?”
王月琴这次没有追着老王回答,她说完就张大嘴巴,一边肆无忌惮地打着哈欠,一边散漫地扭着腰身伸着懒腰。
王月琴伸懒腰的姿势,活像高高举着双臂攀摘枝头果子的大猩猩。不过王月琴的五官是端正的,皮肤也很白。她伸懒腰的时候,身上那件原本不长的毛衣就缩了上去,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肚皮。
老王看到王月琴那截白花花的肚皮,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说:“是是是!是是是!这个——这个——我是——是知道的,是——知道的,呵呵……”
老王一面磕磕绊绊附和说着,一面用眼睛在王月琴裸露的那截肚皮上溜来溜去,后来他的眼睛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地扎在王月琴那对高高耸起的乳房上。
王月琴瞟了老王一眼,意犹未尽地收起双臂,她开始用手“啪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那张因哈欠扭曲变型的脸随着她的拍打声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老王把视线移到王月琴的脸上,王月琴似笑非笑地用眼睛勾了勾他,老王就吞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王月琴突然“噗哧”笑出了声,老王也跟着笑了两声。王月琴开始有意无意地挺着胸脯扭着腰,她胸前的那对饱满的乳房随着她的扭动又变得不安份起来,它们像两只兔子时不时猛烈地撞着她胸前的衣服。
老王睁大眼睛盯着王月琴的胸脯不停地搓着手,他看了一会儿,就伸长了脖子咽唾沫,一双眼睛随着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慢慢地眯了起来,最后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隙。
我和李小树都很羡慕和崇拜老王,我们羡慕老王每天可以待在自己的书店里。老王看过很多的书,他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老王原来是很喜欢看书的,后来就不看了。
老王的眼睛不行了。
我想老王是看了太多的书,才把他的一双眼睛活活看坏的。李小树却说,周秀英跟人跑了之后,老王就变了,他的眼睛也跟着一道变了。李小树始终认为,老王的眼睛是在找周秀英的时候找得不大好使了的。
周秀英是老王的老婆,我们去书店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她笑过。她成天皱着眉头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特别是老王莺歌燕舞的时候,她会烦躁地用白眼一眼一眼去碾压老王,那张脸在她反复碾压的过程中就会拉得更长。
我一直想不明白,周秀英为什么会反感老王莺歌燕舞呢?
老王也就不过五十岁出头的人,他偶尔扭扭脖子,摇摆摇摆身子,再哼叽、哼叽歌调子,活跃活跃气氛,有什么不可以呢?可周秀英偏偏就看不惯老王。不过从老王的穿作打扮上看,莺歌燕舞时的老王的确和他的衣作有些不搭调。
一年四季,老王不是穿一件洗得泛白的毛蓝色中山装,就是穿一件浅灰色的干部服。不论穿哪件衣服,他左胸上的衣兜里都会一丝不苟地插着那支笔帽沿已经磨花了的英雄牌金尖钢笔。老王还喜欢躬着腰背着走手路,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周秀英跟人跑了之后,老王还是喜欢穿那件毛蓝色的中山装和那件浅灰色的干部服,只是老王不爱看书了,也不再莺歌燕舞了。不哼哼叽叽的老王看上去很有气质,也很有深度和内涵,更符合一个有知识、有文化和修养的人该有的样子。
我和李小树为老王的眼睛感到惋惜过。
老王的眼睛真的不行了,他看人的时候总爱眯着眼睛,好像只有眯着眼睛,他才能看清楚周围的东西。虽然老王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能再用来看书读报了,但老王并没有让自己的一双眼睛闲下来。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坐在书店门口,用眼缝里流露出来的眼波去迎送着那些过往的女人们。
我和李小树私底下讨论过老王这个人。李小树说,老王是个离不开老婆的人,自从他老婆周秀英跟那个外地来他书店门口收购生姜的姜贩子跑了之后,老王的魂就被周秀英一同带走了。
我觉得也是,老王在周秀英走后,的确像个没有魂魄的人。
原来只要放学,我和李小树就会邀约着去老王的书店看会儿书。最初老王爱给我们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不过他每次讲到故事高潮的时候就会停下来。我和李小树求他把故事讲完,老王总是傲慢地丢下一句话:“你们把书租回去——或买回去慢慢看,不就什么也知道了?”
我和李小树都觉得老王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我们都没钱租书,更没有钱买书。后来老王就很少给我们讲故事了,我和李小树再去他的书店,他有时也和我们搭讪一下,有时就背着手摇头晃脑嘤嘤呜呜地哼唱着歌。不过,只要周秀英把白眼投向他,他就假意轻咳一声嗽,然后背着手面无表情地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好像他不在我们面前晃动,我们就会把他的书活生生吞进肚子里或转移撸走似的。
我和李小树还因为周秀英跟人跑了感到高兴,如果老王知道这点,肯定不会再让我们踏进他的书店半步。
我还清楚地记得,周秀英那天跟姜贩子跑了之后,老王一张脸气得煞白,他战战兢兢揣了把菜刀去找那个姜贩子拼命。
老王风风火火追出去后,我的心里就不停地打起了鼓——我担心老王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见过姜贩子的人都会知道,老王是斗不过他的。那个姜贩子生龙活虎的样子,个子足足要高出老王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