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亮,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拉着春天般绿盈盈的行礼箱由护士站直接飘进了由会议室改成的大病室。谁家的陪护?若大的病室一时鴉雀无声,十几双眼睛带着好奇与疑问跟随着这道靓丽的风景。
女孩径直坐上六十号病床,举起她的一只脚,那双脚经过一个冬天的包裹,特别是在黑色缕空绣花鞋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白皙细腻,我甚至听到55床陪护费力地吞咽了一声口水。而我更感兴趣的无疑是那双鞋,一双我从未见过的新样式。虽然是布鞋,却有着皮靴的魂儿,一根细细长长的带子在她小巧的脚背上绕来绕去,最后结成一只大大的蝴蝶,跟她主人一样,像要飞起来。
她翘起兰花指,是的,名符其实——那长长的粉红色的指甲上,白色兰花开得正妖绕,跟她身上淡绿色的纯棉盘扣小袄上刺绣的兰花交相辉映。我从来没有见过把绿色穿得那么雅致清新的姑娘。她轻轻地拉了一下,脚裸上蝴蝶便化为两根线条,跟着鞋子落了下去。女孩脱掉另一只鞋子,双脚微屈,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病桌中央,冲我们嫣然一笑。
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自从母亲因为宫颈癌住院以来,忧愁它总是缠绕着我。可我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眼中竟然已经荡漾着那久违的东西,这让我有些许惊讶。
你!……也是来住院看病的?!母亲结结巴巴的问。
女孩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轻轻点了点头,手指在那宽宽的缕空绣花的裤腿里穿来穿去。
我也赶紧低下头,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她的难堪。
这时护士领着另外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进来,指着一个床位说:“叶秋,61床。明天早上的手术,没吃饭吧?没吃饭马上过来抽血交陪伴费。”
然后走到60床,问:“你是?”
女孩小声说:“蓝星月。”
护士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把一张卡片插在病床头。说:“蓝星月,明天上午十二点的手术,一会儿去护士台抽血、量血压、交陪伴费。”
等她们走出去后,55床的老公几步跨到60床,摇头晃脑地大声念到:“蓝星月,卵巢囊肿!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母亲指着55床的老公笑着直叹气:“你呀,你呀!”
55床老公怪笑:“我没说啥子哈。”
54床道:“你是没说啥子,但你等于啥子都说了嘛。”
56床老公道:“这年代,学生妹跟婊子,搞不好你还真分不清,婊子比学生还清纯,学生比婊子还放荡。我是说从外表看哈。”
58床疑惑地问母亲:“你看她样子结婚没结婚?没结婚咋个会得卵巢囊肿?如果结过婚,为哈子只有她一个人来?”
母亲道:“我曾经问过一个老中医,人家是这么解释的,卵巢囊肿大多由于气淤血滞引起,比如久坐,血脉不畅,容易引起盆腔炎,盆腔炎积液便形成囊肿。”
55床老公奸笑道:“我看长期不干那种事的人,才容易得病。”
一向沉默寡言的57床老公慢悠悠地说:“你这还说对了,据研究表明女性未婚、未孕、不哺乳发生卵巢癌的可能性更大。不孕年限越长,危险性就越大。”
55床老公道:“哟,没看出来,你还精通医理,特别是关于女性‘那’方面的。”
57床老公“腾”地站起来,气得脸红筯涨,嘴唇直哆嗦。站了半响又颓然坐下。
母亲忙打圆场:“你龟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人家是老实人,开不得玩笑。”
57床老公感激地望了眼母亲,慢慢道:“我是有血的教训的,无知的教训!自以为是的教训!”
“啥子教训?”55床问。
“久病成良医呗,肯定是你老婆病了,你总结出来的。看你伺侯你老婆那细心体贴的样子就晓得,你是发出内心的,是个好男人!”58床说。
母亲也说:“他们两个都挺有意思,整天也不说话,不过挺默契,有那种相濡以沫的味道。”
56床踢他老公一脚道:“就是,你们这些臭男人都应该跟他好好学习一下。你看人家给老婆洗脚,温柔的样子,一看就是真心真意那种。”
57床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57床老公看了一眼老婆,慢慢说:“我女儿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跟他妈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一次,她跟她婆长年生活在乡下。她婆发现她肚子越来越大,就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去上学,悄悄打电话给我……我气急了,怎么问她都不开口……,后来送到医院才知她肚子里长了个巨大的肿瘤……她是被我活活打死的呀!”
57床拉过床单蒙住头。她老公老泪纵横,把头夹在两臂间,无声地抽泣着,像霜打的茄子。
(二)
叶秋交完住院费办完住院手续回来,护士交给她两大盒复方聚乙二醇电解质分解散,一个硕大的纸杯:“明天上午十二点手术,今中午只吃米饭,不准吃肉吃菜。把这两盒喝掉,清肠。”然后又递给她一张单子:去交陪伴费,顺便在医院小卖部把这几样买回来。
叶秋问:“这药几点开始吃?”
“下午二点多。”
叶秋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快一点,如果不快些去吃午饭,就别想吃了!因空腹抽血的规矩,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直挨到手术后,岂不又是两三天?记得上次做手术没要求这么高,晚饭都让吃的,菜也让吃,一定是护士怕清肠麻烦想出来的主意,纯米饭谁能吃下多少?现在的护士真是越来越会偷懒,明知复方聚乙二醇副作用这么大,还是采取这种简便的方式,而不采用直肠灌注。
叶秋接过医院小卖部买来的两卷黑糊糊的纸,两张卫生护垫和一个便盆就后悔了,真他妈坑爹,比外面贵多了。便盆内有一圈黄黄的东西,不知是哪位病友扔下,清洁工捡来便宜回收的。
回到病室忍着恶心把两大盒电解质分解散灌下肚,胃胀得像吞了一铊铅,肠子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汹涌澎湃。叶秋猛然记起,说明书上说过胃胀是不能服用这个东西的。
“61床叶秋,我们给你做不了手术,你血压有点高哈。”
“可我都通知我家属了。七八管血抽了;心电图、胸片也做了;陪伴费也交了;肠也清了,几大卷纸、便盆也在你指定的地方买来了,住院费交了,各种住院手续都办下来了,几千块钱出去了。而且在门诊检查就说过我血压高,为啥子还叫我今天来手术?”
“那你自己去找医生吧。”脸圆得跟个肉饼似的护士冷冷地说。
58床说:“前些天有个高血压手术的,三天脑血管破裂就死了。还有一个高血压的推进手术室两次都又推回来了。”
“既然都有无数先例,院方就不能把量血压跟交费的先后顺序颠倒一下?”叶秋气冲冲地说。
“什么叫陪伴费?我也交了。”蓝星月问
54床道:“我们都交了,大概是做手术陪床的费用吧。”
“你做过手术了?!”蓝星月惊喜地问:“看你走来走去,跟个好人似的。”
“我是小手术,宫颈息肉。我早想出院了,医生不让。”54床柔声细气的样子,齐耳的短发,配以她小巧秀丽的五官,让她看起来更像个文艺女青年。蓝星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58床老公说:“扯!我每晚拖座椅那20块钱是啥子呢?”
55床道:“别看57床两口子整天不说话,挺有办法,总是有床睡,还不用交费。我同样是睡没人住的病床,你看那管理员大呼小叫的。”
57床老公笑道:“我悄悄给了她10元钱,她高兴我也睡得舒服。”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早上她跟那个清洁工管理神神秘秘的。
母亲说:“难怪工资这么低有人干,护士长也睁只眼闭只眼。莫非这方面他们是各个科室自负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