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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大风之上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绝品文章    2014-02-11   阅读:

  

  与此同时,许巽还听见铁匠铺后面的深巷里飘出一种极其压抑的男人的哭泣声。哭声断续而细弱,令人想到哭泣者本身的形象自卑苍白,骨销行立,松弛宽大的衣襟灌满了阴郁的风尘和绝望霉湿的水渍。

  许巽后来走进暮色渐浓、炊烟弥漫的深巷中,坐在门前的孩子和老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在这里,生活着一些悄无声息的人,没有人留意许巽是外来者,更没有人留意到自己身后的某个角落就是他要刻意寻找的,从而起身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来打破他们的安稳和宁静。许巽走到一口井前,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他看见井的栏杆上晒着一件棉质的婴儿衣服,这表明旁边住户某家在襁褓中的婴儿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民间习俗说,这是有只怪鸟在暗地里监视着婴儿,破解之道,就是在井栏杆上晾晒衣服,或直接把一块布悬挂在井口。许巽骤感浑身乏力。

  许巽不甘心地睁着眼睛四处张望。找了许久,也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哭泣声源自哪里,便多少有些疑惑。面对众多门户内沉默晃动的面孔和身影,他无法看出谁是那个自卑的哭泣者。开始有孩子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正从外面向里走的归家男人满脸疲倦,一个个光膀子上斜披着衣服。屋内有人拉开了电灯,昏黄的光流淌出来,许巽拍打着青灰的墙壁,返身走回了铁匠铺。

  都说这里要拆了,真的是要拆了,看那样子这件事是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看那样子就没人愿意听一听不同的意见,无论如何都要拆了,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事情都让人想不通的。人和聋子坐在木凳上喝酒。人独自说着话,起初说的缓慢,后来越说越激烈。看样子今晚他俩就将这样,一个说,一个不听地交流下去。

  夜色掩盖过来,像潮湿流动的风。空气中充满了河流和草木的气息,还有灯火和木板的暖味。离开铁匠铺以后,那种苍白压抑的哭泣声已经完全消逝不见了。

  许巽在丁字路口转身折向明夷巷。他走得缓慢,天上有一钩月亮,细细的风掠动道旁树梢上的枝叶。经过一块布告栏的时候,他倏然想起人讲过的、多年前那个被判为梦奸者的年轻人。

  许巽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另一个空间和他心仪的女孩子是怎样接触的,但他听很多的人都说起过,那个年轻人坚称自己常在梦里和那个美丽的女孩子相拥而眠。许巽起初因为对结果百思不得其解而不信,但事经药师许子慎也肯定后,他才有些相信了。年轻人原先住在临河街裁缝店的那间阁楼上,一直都拒绝家人的要求去找女朋友。后来才知道,他暗地里很喜欢毗邻而居的那个女孩,但他内心却很自卑,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好像也没什么机会。接下来的那个漫长的雨季之后,他似乎病了,再也不愿意出门。到了下一个春天,邻家的女孩突然自杀了,刑警做了现场鉴定,结了案,虽然坐在街边的妇人们有些深深浅浅的议论,但事情也就这样平息了。可没过两天,这个年轻人却跑到街道派出所投案自首,称是他害死了那女孩。接到报案的民警留意到,投案者一副五官脱相、有气无力的样子。民警做了记录。年轻人说,他很绝望,只能每天窥视女孩子的一举一动,包括洗澡、上厕所、睡觉。夜里他靠自渎填满空虚。到了白天,除了窥视,就两眼深陷地用幻想捕捉那股清香的气息。他在坦白中多次强调,就在女孩自杀的当夜,他也正好在幻想中特别地亵渎她。

  大约过了一个月后,年轻人就被判了刑,定的罪名是梦奸犯。①

  许巽记得,诗人当时是站在河岸上讲述这个故事的,河水哗哗作响,风又薄又轻,听者却浑身僵硬。有人说,这宗罪被认为成立,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得为自己的幻想和想象中的亵渎付出代价。诗人在复述这个理由时满脸尴尬不安的笑容。许巽每次忆及此点,便感到自己被带入茫茫一片虚无之中。许子慎药师补充说,那个年轻人被定罪时,才刚刚过了二十一岁。

  4

  许子慎早就注意到了许巽脖子上挂着的小蝉,虽然他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其实在耐心地等待。他相信许巽,这个自己从河滩上抱回来的孩子,懂得什么时候要谨守自己的秘密,而什么时候又不需要戒心重重。

  许巽在院子里冲澡,折回时浑身还是湿漉漉地,摊开的手掌上放着那只蝉。

  许子慎还是不说话,等着。许巽就告诉他说,这是石碑坊的老石匠送的。前些日子,老石匠上门来讨一副药,说他被一个念头缠着,辗转难眠,喘不过气来了,不知如何才能安静下来。许巽一五一十地说着,许子慎听了,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就联想到许巽设计的那张方子,突然有些担心。一点点诱惑就能把人打动,应该让许巽警醒。许巽却只顾继续往下说,同时知道药师正盯着他。

  许巽说,第二天早晨才开门,老石匠就又来了。才照面,老石匠就拿出这只蝉,塞进他的手心里。

  许子慎接过蝉看了一眼,质地一般,倒是雕法比较简古矫健,锋芒有力。老石匠和碑文、墓石打交道多年,送的这东西本身也是葬玉,应叫“唅蝉”,寓有蜕变再生,灵魂超脱之意。

  许巽又重述起老石匠来讨要药剂时的情景,石匠说,“最小的儿子死了,再都见不到了。”他的症状可能与此有关。石匠第二天再来,脸上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但眼神已经平和。许巽在向许子慎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低沉着嗓音。

  许子慎就有些释然。

  许子慎说,你终究是道行太浅,什么症状都敢下手,不管好像就不过意。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与生俱来,吕氏春秋上将其归为六欲。石匠本属心有大欲,患生厌死,能用什么去治,还敢开了药方?只怕是虎狼伐性,望鸠止渴罢了。

  许子慎说完这番道理之后,便问许巽开的药方在哪里。许巽走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于是,许子慎就凑近灯光,用心地推敲药材的配辅和分量。整个方子与先前所见略有变化,更增加了缓解麻痹性的几味药材,所有药物分量都相应削减了分量。许子慎心下清楚,在这张方子的使用上,可能是善意,也可能尤其骇人,令饮服者事后更加心碎,后果将不堪收拾。

  许巽把拴着红线的小蝉挂回脖子上。许子慎一边收好方子,一边问道:

  “在安心宁神,对心脏有益上,你应该知道还有更稳妥的方子?”

  “知道。”许巽低着头说。

  “那你还用这个方子?怕人家不知道你能耐大了?”

  “我想它是最合适的。”许巽说。

  看着许巽皱着眉头在思索,许子慎就又说:

  “这个方子确实能断人梦魇,但还可能导致一个可怕的后果,会毁了你,什么都完了。”

  许巽实话实说:“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然后都不说话。许子慎盯着壁上的条幅:“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孙思邈),心里却想着老石匠。过了一会儿,他说,让我给你讲讲石匠的另一段人生。

  石匠出现在临河街,带着几个徒弟开了石碑坊的时候,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了。他终日伏在石碑上或写、或刻,身上落满细细的粉尘,更像一块刚刚出山的粗石料。有人登门,总见他腰围虚胖,习惯性躬着身子,仰起脸来时,下颌上满是没有刮净的灰白色胡茬,且老迈笨拙地微笑着。很多人都忘了石匠年轻时异常修洁而帅气。他有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还有五个儿女。

  石匠年轻时候,却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主任,手里捏着采购和销售的实权。那时候,他在应酬场合上是那么自信,来去如风,呼风唤雨,身边常常有事没事地围着一群爱占便宜的红男绿女,看在旁人眼里,就有了瓜田李下的举止。流言蜚语多了,就把石匠给弄进了法院。因为涉及的一个女人是军队干部配偶,故严惩二十年劳教。等他出来,才知道以前的家早已把他一笔抹杀,五个儿女擦肩而过,都已成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从前的生活,石匠再也回不去了。
  审核编辑:吟湄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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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执行站长   吟湄:
在作者不厌其烦的叙述中,蜿蜒曲折的临河街上慢慢浮现出那些旧的泛黄的人物风貌,行人如织,欲望、等待、流离、绝望和死亡在生活的细节中游移着……静水深流般的文字,荐精赏读。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4

  • 庆丰猪肉包子

    刀子已经是职业坐家了~~~~谅你也猜不出我是谁

    201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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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是啊,真的猜不出来,还时髦的取了这么个名字。

      201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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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庆丰猪肉包子

       刀子师傅,我是西元宽月啊,青牛之惑。你可能忘记我了,但我一直记得你和原创力量。好久没联系你了,你应该过得比我好。嘿嘿$-$

      201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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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哦。我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问好你:)

      201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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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烂文制造者

    大风之上的人文表达,乡村故事的人性探索!
    早期读过,今天再读,对于刀哥的小说,我中毒甚深。

    201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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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夫巴东

    经典之作,要反复阅读。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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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墨

    “睡在大风之上的人\",我很喜欢这句,一句话透出了多少性格特征,品性爱好,赞!

    201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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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这句话啊,是台湾一个诗人的诗句,我也非常喜欢,所以用来标题了。

      201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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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成碧

    记得老刀当年出此题建议大家写同题,我是交白卷了不知道还有木有写出来的

    201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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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吟湄

    此为朱成碧所审,电脑问题发不出我代劳。问好刀客。

    201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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