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大风之上 许巽说，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他没有跳河，只是不停地给人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许巽说，这事情早都传开了，想不认也不行了，那个人就是你吧？
赵武用手扯着许巽的胳膊说：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于是，许巽就从杂货店一直走到河岸边来，然后从桥上过了河，沿着杂草丛生的旧河滩走了一会儿。昔日大片碧色的芦苇如今早已颓败，田地间也是人踪杳然。许巽看到远处堤岸上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朵，一个纤瘦的身影掉头走来，腰肢轻微地扭动着。她采了一束野花，说要插在花瓶里。许巽告诉她，这种开紫色花朵的植物最好不要采回去，有微毒。接着又说，毒性的气息在血液里流动得最快。在江南地区，那里的人不仅擅长一种很优美的唱腔，而且还喜欢喝黄酒。照旧俗，黄酒初酿，酿酒人会在大缸底用砒霜纵横画上一道十字，然后才灌入酒浆，封存，这是为了以后打开来喝的时候，会让酒力在身体内挥发得更快。
那个女人静静地听着，眼睛注视着流动的河。
在临河街，在昏昏欲睡的赵武面前，有人拆开了一包老鼠药，洒在地上。八哥从柜台上飞扑下来。毒，是一种引领欲望进入黑暗的药，并让血液陷入疯狂，迷失一切生命。
赵武醒过来，看见僵硬在三步外的八哥，好像突然被人把心头的刺拔去了一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决定再也不卖老鼠药，并不动声色地开始相亲，准备婚礼。
赵武后来问许巽，这些日子以来去了什么地方。许巽就说在河滩上闲逛，跟不认识的人聊天。赵武说，现在我忙得很，不像从前了。许巽说，知道你就要结婚了，到时候我一定来帮忙，你不叫我也会来的，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让你看上一个人可不容易，人家都知道你挑剔，当然就不太热心帮你。都说你现在这个对象不错的，你开始还看不上人家。不就是相亲的时候她穿了一双拖鞋么，那是没把你当外人。你却在背后嫌弃了半天，嘟哝了几百遍，也没有一个人理你，都好像没听见，最终还得折回这道门，自己把亲事说定。
许巽说得很大人气，赵武便有些激动。他不知道话都是许巽在旁人那里听来的，但这以后，赵武便常常与许巽说些要紧的心底话。
许巽在赵武的婚礼过程中，一直没有看见有影子从阁楼的窗前晃过。后来听说，在婚礼之前，那个女人就抱着一盆兰花离开了临河街，她叫什么？她去了哪里？各种各样的说法很多。许巽曾经长时间地在旧河滩上寻觅旧时痕迹，整整一个秋天过去，仍然获而一无所获。许巽不止一次地对诗人说起过这事。诗人听罢，说我不如你。许巽知道诗人指的是自己在杂货店向赵武说的那番话，里面潜藏着少年认真的妒忌和自私。
婚礼的第二天清晨，许巽站在街角看阁楼。太阳升起，街面上的店铺都开了门，许巽买了包子吃着，转回来，就看见了赵武。他依旧气鼓鼓地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弯着腰，盯着地上的几颗老鼠屎，一边对经过门口的许巽说，他妈的洞房花烛，他妈的裤子还吊在屌上，那小娘们就抢着说，来，先数数到底收了多少礼金。
许巽慢慢咽下喉咙里的包子，心里过了很久才渐渐想清楚：女人总像惊雷一样地出乎预料。
11
在桥上，民警小王一直站了半个小时，才看见麻二懒洋洋地穿过田野向桥头走来。除了那蓬乱发，他身上松垮垮的夹克衫不仅有些褪色，还在两边腋下的地方奇怪地隆起来。在桥上等麻二，或让他自己到派出所去，这让民警小王经过了再三的考虑。后来，他意识到如果轻率地选择后者，要想见到麻三恐怕得等到一年之后，毕竟闻风而逃已经成了麻三天性中的一部分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麻三步履轻快地走在田埂上，仿佛一个喜欢在晨光里散步的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吹着口哨，向桥上抽着烟的民警小王走来。
再次凝目注视那张旧照片，那个手举着举着一挂鞭炮的人，就是麻三。他有着一张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瘦脸。
昨天下午，民警小王陪着镇里派出的工作组走家串户，动员搬迁户们要积极行动起来。街头街尾，巷里人家，那些站在阴影里的人一动不动，就像是在工作组的语言中眺望着未来。那时候，他们回忆起了生活在临河街上的每一瞬间。一些时光的明暗和细节虽已模糊不清，轻如烟尘。另一些则如同一根根纷乱的线索，一直宁静而坚韧细致地在他们的身体上编织着，聚结成瘦而细的骨头、根根青筋和隐现着的皱纹。再次环顾四周沉默的脸时，民警小王听到了麻三女人的哭泣声。
麻三的女人叫小果，确实长得也像一粒新鲜而饱满的山楂果。面对着民警小王，她哭得泪眼婆娑，身形乱晃。她说，中午叫麻三起床吃饭的时候，麻三跳起来就打她，还一脚踹翻了饭桌。小果面对地上的碎碗和身上的疼痛感到万念俱灰，悲从中来。民警小王注意到，地上散落的饭粒都已变得又干又硬了，原本色彩鲜艳的西红柿汤现在色如铁锈，斑斑驳驳。狭小的房间里四壁洁白而明亮，床头还挂着新婚的合影，被面上艳丽的鸳鸯和家具簇新的漆色有如新开场的戏台背景，充满香甜的气息。
从小果断断续续地哭诉中，民警小王在笔记本上勾勒出了麻三的新形象：一个据说是从来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不仅动手打了新婚的妻子，还掀翻了满桌的饭菜，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这让至今单身的小王很是气愤，又无限地怅惘。这段时间里，只有几个妇人和孩子时不时地探进头来，看一看，听一听，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在街面上，更多的人不以为然，他们已经习惯了麻三和小果在自家里的经常性打闹，咒骂，随后激烈爆发的嚎哭声，以及小果咬牙切齿诅咒。
男人们抽着烟，仿佛无动于衷地站在街上，目光不经意地对着麻三家的门口，耳语般的交谈掩蔽在淡淡升起的烟雾中。一些来回经过的路人拎着袋子，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小果坐在门槛后面继续哭诉着，咒骂着，流着泪。
民警小王在平滑的纸面上奋笔疾书，暗中思考着对策。
妇人和小孩的面孔在门外时隐时现。
后来，民警小王又寻访了一些人，问明了麻三的踪迹，然后做了决定。当他来到桥头守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小王身上也是穿着一件宽松的夹克，很好地掩饰住了皮带扣上的铐子。清晨的河面上有一层淡淡的雾气，漫上桥面时，小王倍感精神焕发，身轻如燕。
一到了桥上，麻三脸上的轻松就没有了，垂在身侧的双臂不由僵直起来。民警小王绷着脸，回想着门槛后哭泣的那张脸，不禁莫名地跺了一下脚。麻三慌了，双手习惯性举起来，有鸡的叫声，叽叽咕咕地从他松垮垮的夹克衫里响起，仿佛在麻三的怀里下了一个蛋。小王被吓了一跳。后来，他才看见有鸡腿从麻三的两侧衣襟下伸出，接着犹犹豫豫地往下滑，最后两只鸡颤颤惊惊地落在地上，惊惶地跑远。
望着两只鸡跑进田野，麻三干脆挨着桥栏蹲下来，面对着河流。雾气散开，水面完完全全显露出来，有些浑浊，卷动着暗红的泥沙。麻三说，上游什么地方发洪水了，河里将会漂来一些东西。小王听见麻三的声音像起伏不安的风，里面滚动着落叶一般。后来，小王又想，风沿着地面扫动落叶，那是小心翼翼，不像是紧张和不安。
与此同时，麻三听见头顶上方传出一声呵斥，然后是滔滔不绝的训诫。这声音严肃而愤怒，令他突然想到了小果的父亲。以前，小果的父亲为了彻底断了他和小果的关系，粉碎麻三的白日梦，使用的就是这种撕扯布料一般的厉声。麻三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态就像站在田野里的那个稻草人。
耳闻这般千篇一律的教训，麻三根本就无法探知谁是多嘴的告密者。他偷偷瞟见民警小王说的面红耳赤，额头发亮，一根手指头点来点去。麻三充耳不闻地蹲着，眼睛瞟向田野，看见那两只鸡消失在绿色的地头，不禁喜上眉梢，又悄悄地往肚里咽了几口唾沫。上次，小果的爹跳着脚骂人，麻三承受不住那些翻来覆去的话，就上前一步，用手一拨老头，把人推了个趔趄，然后扬长而去。结果他还不是和小果结了婚，成了一家。看起来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该骂人的还是在骂人，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结果的。世事往往早已注定。该成为一家的人，后来还是一家人。现在民警小王再如何说辞，麻三照样还是原封不动的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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