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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大风之上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绝品文章    2014-02-11   阅读:

  

  直到后来,许巽才意识到,石匠之所以慕名找来,指名要讨那副方子,一定是听了人的传言。

  5

  人在石碑坊里,看老石匠写字、刻碑。

  临河街在这一段有拐角,再过去的建筑显得有些松散和杂乱,门户宽窄、构造都不十分规则,光线照到门口就悄然黯淡下来。人的记忆里,街面上有卖山货的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弹棉弓的铮铮响弦,起初还听得见,后来,坐得久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石匠就住在石碑坊里。在铺面深处隔出一间来,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外面是堆石料和加工的作坊。里间四壁刷得粉白,窄床边横着一张方桌,桌上有暖水瓶和一个杯子。墙上挂着一袭布围裙,窗户用钉子紧紧钉住,而从玻璃上透进来的光空空地悬着,就像一段时光毫无着落。诗人进去过一次,坐在椅子上,鼻子里只闻到一股干燥的石粉气息。这里狭窄,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清心寡欲。看不到任何过去的痕迹,除了简单的几件物品之外,一无所有。

  诗人进来的时候,石匠在翻动作坊角落的那些残碑。这些斑驳的碑石是从哪里来的,引起过诗人的种种揣测,但石匠对一切疑问都不理不睬。显而易见的是,他能从残损的字迹、似断非断的裂纹中,领略出不为人知的含义。

  前后连着翻过几块旧碑,徒弟已经把一方待刻的石碑搬上平案,笔墨也备好。石匠走过来,俯下身子,执笔誊写拟好的碑文。诗人说,自己也偏好汉隶,临写过张迁碑、曹全碑、史晨碑。对书法之道虽然领悟不深,但心静了下来。一方碑写下来,诗人也不知道石匠听进去多少。问他,石匠也不说,只是微笑。

  清明前后,总会多了些人来石碑坊请石匠打墓石和制碑。石匠一边听,一边把规格和要求详细记录在一个硬壳本子上。记完之后,就和来人坐在平案前喝茶、闲聊。有时说得深了,墓志的措辞、墓碑的选料,凡是来人认为应该强调的,就会再次加以审慎讨论。这时,石匠就庄重起来,细微地解答来人的各种问题,对匪夷所思的要求和质疑,他都保持着谨慎而豁达的神态,不会让来人感到厌倦和忧虑。这样的场面,诗人已经碰上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到了交谈结束时,来人才开始定下交货的日期和时间,这时候,说话者的语调变得愈加平和,带着一种对死亡毫不规避姿态。目睹这一刻,诗人的心头当然是十分敬服的。于是,诗人就想给自己预定一块墓碑,到了最后的时候,扛上山去一插就行了。

  临河街对于诗人而言,与许巽的感受截然不同。他有一种依赖在这里,震耳欲聋的锻铁声每天不断,饱含体温的情感和记忆就能他身体里复活。就算是锻铁妇人的毫不理睬,聋子男人的淡然缄默,他都悠然以对。街道上奔跑打闹的顽童,坐在门前碎嘴说笑,盘弄是非的女人们,落在他的眼里,唯有一派自得与宁静。

  不约而同地钟爱着临河街,但许巽却是对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感兴趣。他穿梭游走在每一条巷子和拐角,呆看出墙的杏子,树上新筑了鸟窝,流浪的狗和墙头上的猫,不经意邂逅的面孔、语言、腔调、姿态、故事都让他惊喜异常。站在街角的电线杆下,他抬起胳膊挡住阳光,像一只在静默中的蜘蛛,尝试着去理解这一时分的彼此聚合,以及其中神秘。没事的时候,许巽就离开药铺,到临河街去,与坐在铁匠铺门前的诗人聊天,然后继续闲逛,一直要到夕阳西下后才告结束。那时候,一些店铺都已经上了门板,在街上晃荡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一块横飞起来的石头砸破了玻璃,谁家的大人在大声呵斥,谁家的孩子被家长打得锐声哭喊起来,围观热闹的人一律眼睁睁看着,很久才散去。

  挨打的孩子是幸福的。

  许巽常常这样想。

  那天,诗人看着石匠写字,然后刻碑。石匠阴着脸,一边凿子敲下去,一边叹气。他最小的儿子还不满二十,刚刚死于急性肾衰竭。儿子临死也没叫他去看一眼,一直使他耿耿于怀,难以释然。他没事时便翻看那些残碑。梦里这些记载着死亡故事的碑石都堆叠起来,全部压向他的胸心口,骤然令他冷汗遍体,惊跳起来。

  在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里,有关暂时失去灵魂的药方,像一个鲜明信号,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向他发起诱惑。石匠便萌生了喝药的念头。当这个念头变成了一只鸟,屡屡在半夜三更失控,狂飞乱叫着。于是,石匠大清早地去了一趟药铺。

  之后,他又去了一次,对药剂的效果不置可否,但把玉蝉强行塞给了许巽。当时,他的脸苍白,心是空空的,背上也是空空的。

  这以后,石匠回到石碑坊的里间,照直走到床边,从床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块青石。他把那石头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要雕刻一个东西,以后送给诗人。我记得上次他看见玉蝉,脱口就说那种雕法是汉八刀,证明他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次也是帮过我的,我总要有所表示。现在我要动手了,我要让诗人明白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了。他也许会误解我的意思,其实不是,我这个礼物就要给他个明白,让他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失去,什么让他不安。

  那天晚上,诗人在铁匠铺前喝酒,直至河上的风声盖过了水响。在路边的灯光下,他让许巽看见了石匠送给他的礼物:一只石青蛙蹲踞着,青色的背脊上还驮着片弧形状的瓦,栩栩如生。瓦上有一个字:押。

  许巽问:这是什么意思?诗人说:他是嫌我话多了。

  6

  有时,我们甚至能从自己的掌纹上找出这一样条临河街来,纡曲不直,隐隐地导向神秘不测的未来,很多人可能在此获得所有,或截然相反,失去所有。街道确实像一条掌纹,我们可以握住,却不能把握。很多年以后许巽想起蒸馒头老杜,在白雾升腾的后面,那张还原了平凡生机的脸,让他意识到在人间的拘谨与谦卑。老杜不引人注目地就老了,不爱说话,整天只在门前揉面、蒸子、卖馒头。到黄昏的时候,就收拾好家什,关门,睡觉,不和旁人来往。于是就有人声称,老杜屋里黑漆阴森,那是因为养着条大蛇。也有人说,是养着成群的蝎子。言辞凿凿,一来解释了老杜怪异的举止,二来也应付了喜欢到处探头探脑的妇人和孩子。

  大家还是爱买老杜的馒头吃,分量足。然而,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老杜是在用寡言的方式来表达对头脑昏昏者的不屑。诗人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一些有关老杜的话语片段。老杜说:人用半生的时间学会生活,用半生的时间回忆生活。又说,每间房屋都有记忆的,伴随着一代代人的老去,墙体上就生出越来越多的裂纹,万般绚烂与荒唐,终留记忆,难以消除。

  老杜说:不要看轻檐头的滴雨和一片落叶,千万不要那样。雨水不是为了潮湿墙角和梦境而来,那样做容易教人忽略了阴暗的云雾。雨水源头洁净,能洗亮模糊的面孔,和沉闷的声音,像沿着河床行走的月光,你知道么?老杜递给诗人一个馒头,请他吃着。又说,我只是觉得能真正读懂飞入窗子的一片枯叶的人并不多,天地不言,却有迹可循。千万不要轻慢任何古老的法则。谣言只在市井中流窜,有人善于拐弯抹角,有人信口开河,令恐惧无所不在,甚至不敢放声大哭一场。

  “养蛇的老杜,蒸得一屉好馒头。”经过的人说。

  “养蝎子的老杜,今天的馒头卖得好快。”站在街口的人说。

  那天下午,老杜索性关了门,乘兴约着诗人去临河寺。寺里的老和尚和老杜是童年的玩伴。临河寺建在河流转弯处的那片芭蕉林深处,他们走在河岸的柳树下,避开那两个正捉对打架的醉汉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围观者,不久以后,他们就摆脱了一直紧贴在背上的热浪,穿过芭蕉林,进到寺庙的院子里。门口的小和尚跟着录音机里转动的磁带学习唱经,对他们视而不见。
  审核编辑:吟湄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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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执行站长   吟湄:
在作者不厌其烦的叙述中,蜿蜒曲折的临河街上慢慢浮现出那些旧的泛黄的人物风貌,行人如织,欲望、等待、流离、绝望和死亡在生活的细节中游移着……静水深流般的文字,荐精赏读。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4

  • 庆丰猪肉包子

    刀子已经是职业坐家了~~~~谅你也猜不出我是谁

    201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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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是啊,真的猜不出来,还时髦的取了这么个名字。

      201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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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庆丰猪肉包子

       刀子师傅,我是西元宽月啊,青牛之惑。你可能忘记我了,但我一直记得你和原创力量。好久没联系你了,你应该过得比我好。嘿嘿$-$

      201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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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哦。我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问好你:)

      201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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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烂文制造者

    大风之上的人文表达,乡村故事的人性探索!
    早期读过,今天再读,对于刀哥的小说,我中毒甚深。

    201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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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夫巴东

    经典之作,要反复阅读。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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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墨

    “睡在大风之上的人\",我很喜欢这句,一句话透出了多少性格特征,品性爱好,赞!

    201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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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这句话啊,是台湾一个诗人的诗句,我也非常喜欢,所以用来标题了。

      201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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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朱成碧

    记得老刀当年出此题建议大家写同题,我是交白卷了不知道还有木有写出来的

    201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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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吟湄

    此为朱成碧所审,电脑问题发不出我代劳。问好刀客。

    201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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