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许巽才意识到,石匠之所以慕名找来,指名要讨那副方子,一定是听了诗人的传言。
5
诗人在石碑坊里,看老石匠写字、刻碑。
临河街在这一段有拐角,再过去的建筑显得有些松散和杂乱,门户宽窄、构造都不十分规则,光线照到门口就悄然黯淡下来。诗人的记忆里,街面上有卖山货的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弹棉弓的铮铮响弦,起初还听得见,后来,坐得久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石匠就住在石碑坊里。在铺面深处隔出一间来,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外面是堆石料和加工的作坊。里间四壁刷得粉白,窄床边横着一张方桌,桌上有暖水瓶和一个杯子。墙上挂着一袭布围裙,窗户用钉子紧紧钉住,而从玻璃上透进来的光空空地悬着,就像一段时光毫无着落。诗人进去过一次,坐在椅子上,鼻子里只闻到一股干燥的石粉气息。这里狭窄,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清心寡欲。看不到任何过去的痕迹,除了简单的几件物品之外,一无所有。
诗人进来的时候,石匠在翻动作坊角落的那些残碑。这些斑驳的碑石是从哪里来的,引起过诗人的种种揣测,但石匠对一切疑问都不理不睬。显而易见的是,他能从残损的字迹、似断非断的裂纹中,领略出不为人知的含义。
前后连着翻过几块旧碑,徒弟已经把一方待刻的石碑搬上平案,笔墨也备好。石匠走过来,俯下身子,执笔誊写拟好的碑文。诗人说,自己也偏好汉隶,临写过张迁碑、曹全碑、史晨碑。对书法之道虽然领悟不深,但心静了下来。一方碑写下来,诗人也不知道石匠听进去多少。问他,石匠也不说,只是微笑。
清明前后,总会多了些人来石碑坊请石匠打墓石和制碑。石匠一边听,一边把规格和要求详细记录在一个硬壳本子上。记完之后,就和来人坐在平案前喝茶、闲聊。有时说得深了,墓志的措辞、墓碑的选料,凡是来人认为应该强调的,就会再次加以审慎讨论。这时,石匠就庄重起来,细微地解答来人的各种问题,对匪夷所思的要求和质疑,他都保持着谨慎而豁达的神态,不会让来人感到厌倦和忧虑。这样的场面,诗人已经碰上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到了交谈结束时,来人才开始定下交货的日期和时间,这时候,说话者的语调变得愈加平和,带着一种对死亡毫不规避姿态。目睹这一刻,诗人的心头当然是十分敬服的。于是,诗人就想给自己预定一块墓碑,到了最后的时候,扛上山去一插就行了。
临河街对于诗人而言,与许巽的感受截然不同。他有一种依赖在这里,震耳欲聋的锻铁声每天不断,饱含体温的情感和记忆就能他身体里复活。就算是锻铁妇人的毫不理睬,聋子男人的淡然缄默,他都悠然以对。街道上奔跑打闹的顽童,坐在门前碎嘴说笑,盘弄是非的女人们,落在他的眼里,唯有一派自得与宁静。
不约而同地钟爱着临河街,但许巽却是对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感兴趣。他穿梭游走在每一条巷子和拐角,呆看出墙的杏子,树上新筑了鸟窝,流浪的狗和墙头上的猫,不经意邂逅的面孔、语言、腔调、姿态、故事都让他惊喜异常。站在街角的电线杆下,他抬起胳膊挡住阳光,像一只在静默中的蜘蛛,尝试着去理解这一时分的彼此聚合,以及其中神秘。没事的时候,许巽就离开药铺,到临河街去,与坐在铁匠铺门前的诗人聊天,然后继续闲逛,一直要到夕阳西下后才告结束。那时候,一些店铺都已经上了门板,在街上晃荡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一块横飞起来的石头砸破了玻璃,谁家的大人在大声呵斥,谁家的孩子被家长打得锐声哭喊起来,围观热闹的人一律眼睁睁看着,很久才散去。
挨打的孩子是幸福的。
许巽常常这样想。
那天,诗人看着石匠写字,然后刻碑。石匠阴着脸,一边凿子敲下去,一边叹气。他最小的儿子还不满二十,刚刚死于急性肾衰竭。儿子临死也没叫他去看一眼,一直使他耿耿于怀,难以释然。他没事时便翻看那些残碑。梦里这些记载着死亡故事的碑石都堆叠起来,全部压向他的胸心口,骤然令他冷汗遍体,惊跳起来。
在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里,有关暂时失去灵魂的药方,像一个鲜明信号,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向他发起诱惑。石匠便萌生了喝药的念头。当这个念头变成了一只鸟,屡屡在半夜三更失控,狂飞乱叫着。于是,石匠大清早地去了一趟药铺。
之后,他又去了一次,对药剂的效果不置可否,但把玉蝉强行塞给了许巽。当时,他的脸苍白,心是空空的,背上也是空空的。
这以后,石匠回到石碑坊的里间,照直走到床边,从床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块青石。他把那石头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要雕刻一个东西,以后送给诗人。我记得上次他看见玉蝉,脱口就说那种雕法是汉八刀,证明他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次也是帮过我的,我总要有所表示。现在我要动手了,我要让诗人明白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了。他也许会误解我的意思,其实不是,我这个礼物就要给他个明白,让他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失去,什么让他不安。
那天晚上,诗人在铁匠铺前喝酒,直至河上的风声盖过了水响。在路边的灯光下,他让许巽看见了石匠送给他的礼物:一只石青蛙蹲踞着,青色的背脊上还驮着片弧形状的瓦,栩栩如生。瓦上有一个字:押。
许巽问:这是什么意思?诗人说:他是嫌我话多了。
6
有时,我们甚至能从自己的掌纹上找出这一样条临河街来,纡曲不直,隐隐地导向神秘不测的未来,很多人可能在此获得所有,或截然相反,失去所有。街道确实像一条掌纹,我们可以握住,却不能把握。很多年以后许巽想起蒸馒头老杜,在白雾升腾的后面,那张还原了平凡生机的脸,让他意识到在人间的拘谨与谦卑。老杜不引人注目地就老了,不爱说话,整天只在门前揉面、蒸子、卖馒头。到黄昏的时候,就收拾好家什,关门,睡觉,不和旁人来往。于是就有人声称,老杜屋里黑漆阴森,那是因为养着条大蛇。也有人说,是养着成群的蝎子。言辞凿凿,一来解释了老杜怪异的举止,二来也应付了喜欢到处探头探脑的妇人和孩子。
大家还是爱买老杜的馒头吃,分量足。然而,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老杜是在用寡言的方式来表达对头脑昏昏者的不屑。诗人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一些有关老杜的话语片段。老杜说:人用半生的时间学会生活,用半生的时间回忆生活。又说,每间房屋都有记忆的,伴随着一代代人的老去,墙体上就生出越来越多的裂纹,万般绚烂与荒唐,终留记忆,难以消除。
老杜说:不要看轻檐头的滴雨和一片落叶,千万不要那样。雨水不是为了潮湿墙角和梦境而来,那样做容易教人忽略了阴暗的云雾。雨水源头洁净,能洗亮模糊的面孔,和沉闷的声音,像沿着河床行走的月光,你知道么?老杜递给诗人一个馒头,请他吃着。又说,我只是觉得能真正读懂飞入窗子的一片枯叶的人并不多,天地不言,却有迹可循。千万不要轻慢任何古老的法则。谣言只在市井中流窜,有人善于拐弯抹角,有人信口开河,令恐惧无所不在,甚至不敢放声大哭一场。
“养蛇的老杜,蒸得一屉好馒头。”经过的人说。
“养蝎子的老杜,今天的馒头卖得好快。”站在街口的人说。
那天下午,老杜索性关了门,乘兴约着诗人去临河寺。寺里的老和尚和老杜是童年的玩伴。临河寺建在河流转弯处的那片芭蕉林深处,他们走在河岸的柳树下,避开那两个正捉对打架的醉汉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围观者,不久以后,他们就摆脱了一直紧贴在背上的热浪,穿过芭蕉林,进到寺庙的院子里。门口的小和尚跟着录音机里转动的磁带学习唱经,对他们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