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大风之上 他离开时，铁匠的儿子还躺在河堤下，蜷缩着身子，许巽尽量放轻脚步，像一个逃离现场的人。旧河滩上的景象仍然一如既往。很久以前，他在这里遇到一个采摘紫色花朵的女人。走出去了很远，再回头眺望，落在地上的云影仿佛一个人，正捧着兰花渐行渐远。
13
诗人从临河街转回来，进了明夷巷，经过自己的书店，再走进药铺，许巽见他红彤着眼，就知是五脏积热、风火上攻之症，对付这样烦躁不眠者，最好什么都不要先问。市井多事端，常见有人发热头痛，两目红热的，煎一剂柴胡平肝汤，出风，清火，饮下就好。有时候，有的人整天面红耳赤，大声嚷嚷，还觉得自己精神特别好。去年秋天，明夷巷的老胡退休了，整天里喝酒打麻将，掌心搓着对铁球蛋子，哗哗直响，有回经过药铺门口，许子慎多了句嘴，劝他取几副散风去火的药剂回去，反被老胡奚落了几句，不欢而散。也就到了冬至，傍晚老胡还就着火盆烤粑粑吃，半夜里起床解手，就突发脑溢血，跌在床边死了。经过这件事，有人才意识到红光满面未必就身体健康。
现在，许巽从写着柴胡、防风、赤芍、蔓荆子的屉格里取药，一边配药，一边听诗人讲看到的情景：临河街的许多房子墙壁上都写了拆字，还在字上画着大圈。写字的人走几步就写一个，他转身往前走的时候，孩子们就退到两旁给他让路。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追随着他，就像小涂鸦者崇拜着大涂鸦者，大声地喝彩，对此有的房主嘀咕抱怨，更多的人却仿佛视而不见。
这些写字的人总是提着红油漆桶，散入街面、巷道或重重院落，然后便公然地挑选出墙壁最显眼处，大模大样地涂上红字。等他们走后，跟在后面的孩子就蘸着未干的油漆，在边上画人像，都是咧着血盆大口的，写骂人的话，然后骂人的和被骂的人就在未干的字迹前打架，衣服蹭上像血迹一样的油漆，直到大人提着棍子出来追赶时为止。红字让好多人的心脏都想突突地跳出胸膛，让好多的人烦躁不安。这时候的红字不是耻辱，倒像是点燃了的欲望，不可遏制。但只有夜色完全宠罩了临河街以后，才有人会大声地说话，结伴回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喝茶、睡觉。熄灯后，钻在被窝里的孩子，听着大人在讲鬼故事，无缘无故地就联想到墙壁上那些咧着红嘴大牙的面孔。
这时候的临河街已经像一处即将溃败前的战场，黑暗中的寒气带来不经意的荒凉，灯火寥落。只有一些少年的影子在路灯下徘徊着，出没在阴影四周。
许巽怀着一种苦凉如药的心情点起门边的火炉，不发一言就开始煎药。有病需吃药，无聊才读书，这句话是许子慎告诉他的，他听过后便记住了，就照办了。在治病的时候，他按药方来办，对人处事，他就听许子慎的话，听别人的话，听心里的话，可是对临河街将要发生的事情却毫无办法，没有人有办法。
诗人絮絮叨叨把埋在胸口的话吐出来以后，便展开身体靠在椅子上。这以后，他要不是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要不就是低头吸烟，等着药剂煎好。
后来，他说想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虽然临河街不关他的事，虽然他很想和许巽做邻居，但他确实心烦意乱，度日如年。诗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对他说：“今天只是拆了临河街，很快就会拆明夷巷，不信你就看着。”
说完，诗人从身上摸出一个记事本，翻了几页，念了一个地址给他听。许巽看出这个念头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便对诗人说：“我是不会去的，我真的不能离开这里了。谁也不能叫我离开的。我被大风吹到这里的，已经落地生根了。”
“你要是走了，我会想你的。”许巽说。
于是，诗人就告诉他说，要去的那个地方，他也是很多年前去过一次，先坐向西北开的车走上两天，下车之后再沿着向前走。从天黑走到天亮，站在坡上能看见湖水了，那就是到了目的地。许巽把药汤从罐里倒出来。
“喝吧，等身体恢复了，你就可以去了。”许巽说。
许巽看着诗人在慢慢喝药，这时注意到他的头发都有些灰白了，更明显的是精神紧张。应该说，他需要的不是一只装满了药汁的碗，而是一间空空的房。
“你应该去临河寺一趟，不要整天呆在临河街，这样会好一些。”许巽说。
“我昨天才去过。”诗人说。
临河寺大殿的屋檐上挂着一只铁如意，前天无风自落，庙里的和尚托人带话来说，想请铁匠去一趟。当时，铁匠正忙，就对诗人说：
“你先带着我儿子去一趟，看看需要做什么，回来告诉我。”
铁匠的儿子去了，看了看，就找了架梯子上房，跨坐在檐头上，乒乒乓乓敲了一通，就把铁如意挂稳了。老和尚出来看了，然后请他们进房喝茶。进去后，和尚从桌上的盘子里取了一个苹果给铁匠的儿子。诗人说，只是让你先来看看，你怎么自作主张就动手了，也不先和庙里的师父说一声？
铁匠的儿子瞪了他一眼，大嘴咬着苹果，也不说话。
诗人又说，你想上房就上房，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庙里有什么规矩。他还是没有停下吃，只说了一句“我知道该做什么”，便不再说了。
诗人对老和尚说，您看看，这个鲁智深的坯子，有时候一天不说话，有时候却又闹的人心惊才罢休。
老和尚这时才笑眯眯地说：“这孩子不错啊，刚才我站在院子里一看就喜欢上了，这番胆大妄为，是需要调教一些，但不是一点也不中用那种人。依面相看，这孩子倒是会让家人受惊，天生就想翻江倒海，一旦安静就倍感约束。”
“要是愿意，你就来庙里陪老和尚一段时间吧？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跟着我读读经书，住上一段时间，对你以后有好处的。”老和尚转头对铁匠的儿子说。
“是啊，你这回就听师傅的话吧。别再在临河街惹是生非了。”诗人附和道。
铁匠的儿子听着他们的话，便不住地皱眉头。末了，他说，看你们说的，念经这事多没劲，哪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做的。
“老师傅，您会功夫吗？像少林寺的那种多厉害啊。”铁匠的儿子问。
老和尚微微一笑，说，功夫啊，我还是懂得一点的，世上的所有功夫归根到底无非就是为了修身养性。铁匠的儿子听了，随手扔下手里的果核，说，好，这样吧，我回家说说，等空闲了我就来跟师傅学功夫，三年、五年的，那都没话说的。
听完他的话以后，老和尚就缄口不语了。诗人注意到和尚隐约是有些失望和无奈，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宽慰和缓和的话来。大家就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便离开了。想到这里，诗人说：
“唉，你俩原先是同学吧，怎么就都不想读书了？”
许巽就说，都是让那学校烦的。结果，学校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学校。
傍晚，诗人才离开药铺。站在门口，他俩看见一队蝙蝠追着暮色从屋檐下掠过。蝙蝠张着翅膀，在半空中画着弧线飞过街巷，扑向远处的河流。
那天夜里，许巽很晚才睡下。后来听见有人敲响窗户，告诉他说：
铁匠的儿子刚刚踢死了一个人。
14
许巽坐在床上，子夜的风声清晰可闻，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刚才的梦境是什么，但其中一个场景和主要对话还在身体里慢慢下沉。他和那个唱戏的女人站在旧河滩上，河流在奋力带走一切。阳光落进河里，尘土落进河里，枝头落下的细叶和花瓣也落进河里。
“那是蒲公英。”许巽说。
在空中飘动的蒲公英追随着风，还有落在河面上的，或随波逐流，或倏然湮灭在视线中。
“蒲公英是无法停留的爱，像那些正在路上的人。”女人说。
“是在寻找属于它的故乡？”许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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