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大风之上 8
一个蹲在路灯下呕吐的醉汉，成团的飞虫在他头上聚集、盘旋。诗人和许巽坐在岸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偶尔偏过头看着那个呜咽不已的醉汉。诗人告诉许巽说，有一年夏天，他经常失眠，常常一个人夜里过桥，在对面的田间乱走，看前面的荧光在稻田里慢慢沉下去，其实他只是想找个睡觉的地方。后来才意识到，只有萤火虫才喜欢出现在无人的地方。
那一夜，是他们交谈最多的一次。许巽去铁匠家送药，再折出来时，认出了站在巷口阴影中的诗人。作为知情者，许巽对靠着墙一动不动的诗人详细说明了情况，还大胆地预测说病人明天就可进食，行动起来。诗人就十分感激，但他只会一再重复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通常这样的话都只会出自病人家属，笨拙地传递出无以言表的信赖和欣喜。许巽竭力保持着沉默，表明他理解诗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诗人又说，今夜我要请你喝酒。我虽然经常都在喝酒，但酒可以解愁忘忧，酒是喜悦的火焰，喝酒还能证明我们是朋友，忧伤、喜悦、朋友都有了，今夜就应该喝酒。许巽听了这番话以后，就感到诗人依旧是个孩子气的人。那夜，许巽和诗人并肩坐在河岸上喝酒。诗人望着陷入夜色深处的田野说，萤火虫只会出现在无人之地。许巽就说，再给我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吧。
诗人就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让许巽多年后才对此感慨万千。诗人说，一个从来不能及时出现的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这以后，他们就偏着头看那个路灯下的醉汉。
他们看见醉汉终于站起来，头顶着一团飞虫，扶壁踉跄而去。这个景象刻在许巽的记忆里，经过多年以后，他已分不清当时目睹的是一个陌生的醉汉，还是诗人本身。
上游的薄雾从河面上渐渐漫过来，掩去水里点点星光。为了打破沉寂，许巽伸开手，仿佛要去揽住那层雾气，他说白雾已经流进身体里了，叫人身轻如燕，脑子里一片空白了。诗人回过神来，之前他一直反复咀嚼着最后的那句话，不可自拔地陷入哀戚。
许巽接着说，他总是能够梦见自己从河面上漂来的那一天，当时水声哗响，他瞪着眼睛看见蓝色的天空，一条条细白的云，就像河里游动的鱼。许巽说在这样的梦里，总是分不清自己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大风之上。后来就醒了，而事实上，四岁以前的经历他都是不记得的。诗人就对他说：
“你以后不要去想了。不记得四岁前的经历，只能说明你心地单纯，童年很快乐。你只要记住我说过的这句话就行了。”
许巽便都点点头说记住了，让他放心。许巽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没向许子慎提过这个梦呢？
间或，从岸上往下看，一阵风过来，河面上的雾气就飘扬起伏着，露出水中的星辰。之后，便从雾里又消逝不见了。
诗人告诉许巽，下午他和卖馒头的老杜去了临河寺。在回来时，也就在这段河岸上，他们看见对面有一头牛突然狂奔起来，老杜仿佛很紧张，说临河街一定有事情已经发生。许巽听了很吃惊。
那时候在许巽眼中，老杜就像一张影集里的旧照片，平淡而发黄，有时候又觉得他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回头再看时就成了一道远去的影子。他听临河街的人说，记得老杜年轻时上过大学，走的那天大伙正在河上建桥。四年后再看见老杜从桥那头走回来，肩上驮着一包行李，慢慢地往街里走，头发老长，人很瘦。
诗人现在告诉许巽，老杜当年确实是去北方上的大学，但并没有完整地读完四年，而是因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被遣送了回来。这些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在某处陈旧堆叠档案卷宗里，或多或少地记下很少的字句，供研究者和有心人的查证。
早年的经历已经语焉不详。即便后来又被卷入在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大小运动中，老杜也绝口不提自身的万般感慨，却只是罗列一些他做过的活计：捞沙、挖土方、清厕、粉刷匠、种地、扎花圈、收废品、蒸馒头，还有几年跑到外地做工，有几年不是挨批斗，就是满街的刷标语，大半生很快就过去了。
老杜后来被落实了政策，还一度被安排进学校教历史课。那时他头上已长满白发，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对历史茫然不知的少年。破败的教室和操场正在修建中。早几年，部分教室做了废品仓库，喇叭震耳时，全镇人便都各自跑出家门，在操场上开会、喊口号。红旗越插越多，口号越来越响，仿佛为之奋斗的目标即将实现。每逢那时候，老杜就坐在一堆废品前吸着烟，与自己说着话。大地上一轮又一轮狂飙突进式的喧嚣，让他失落，忧心忡忡。
然后，一切又都变了。使他无限惊讶的是，人变化起来是那样的快，仿佛一夜之间的工夫，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理直气壮的意识、口号和仪式从狂热的会场转移到另一方面，依然没有什么是令他们可怕的东西了，谁也再管不了谁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地学习着在未来实用的知识，除此之外，谁还愿意停下来，就刚刚过去的历史谈一谈？
老杜的中国历史课仅仅上了两年。学校的历史老师有三人，一个新分来的，一个是调来的，老杜是临时的。新的学年开始前，三人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教学大纲要求。提到老杜讲课有办法，课堂气氛很活跃，调来的人对此略有微词，新来的老师就打哈哈，说关键要看讲课内容是否符合大纲要求。这时，老杜两眼盯着地板，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了上面的不平，又好像在考虑如何措辞，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调来的老师对老杜的沉默感到心满意足。在此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他听到老杜妙语连珠、旁引博证时，他一直都在含而不露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老杜干脆辞了职，剩下的另外两个人在身后相视而笑。
老杜回到临河街上卖馒头，历史课本被他扔在桌子上，后来让顽皮的孩子偷去了。再送回来时，封面的插图已经撕去，老杜看见书页里画满了火柴棍式样的小人。
有一天，老杜去粮店买面粉，回来时看到卖菜人都不管自己的摊子，纷纷围在肉摊前。菜市每天都有人在吵架，然后又渐渐平息。屠夫阿宝的爹近几年不仅杀猪，还专门租了地方，养了一大群猪，每年下来收入就很可观了。于是把阿宝从学校里叫回家，每天凌晨五点就起床，手把手地教他杀猪、剔骨、切肉，然后上街摆肉摊。小羊的爹会养鱼，就在河岸对面租了个鱼塘，自己负责喂养、捕捞，让小羊去街上卖鱼。那时候，阿宝和小羊都年轻，火气旺，几乎每天都为点说不出名堂的小事而争吵，旁人总是听得哄然大笑，吵完一架算一天过去。就是这样老是吵，也还是嫌不够，每每到了大伙都生意清淡的日子，仍然还有人促着他俩激烈地吵上一架。
现在，阿宝手里挥舞着一把油腻而锋利的屠刀，正向小羊破口大骂，而小羊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个劲地蹦跶着回骂。老杜挤进人群，阿宝看见了，便立即低下嗓门，小羊也后退一步。阿宝说，老师，你也来割块肉？老杜说，吵架归吵架，你手里的刀子一定要放下。然后，他转过身，挤开那些兴奋不已的面孔，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阿宝，你知道我是不吃肉的。
食肉者鄙啊。讲述往这些，诗人感叹道。并对许巽承认自己的沮丧，在于对自己或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全无控制能力。
9
在向别人讲述故事的过程里，为了确保真实性，我们往往借助图片、照片、影像资料的显示来加以佐证。许巽的手里就保存着一张摄于临河街的照片。照片上有一道折痕，表面也不太洁净，应该是从废墟里捡回的。在照片里，有人举着一挂鞭炮，更多的人围在外面，眼光都看着街口，一律拘谨地笑着，露出了牙。一只猫蜷伏在人们头顶的屋檐上，半个自行车轮胎占据了照片的右侧角落，一行注明日期的黄色字体穿过交叉的辐条。杂货店的老板赵武侧身站在画面前方，抬头眺望着，身上穿着深色的西装，胸口露出的花朵很醒目。于是，现在可以知道这是赵武结婚时抓拍的一个场景。当时，那群招人眼目的送亲队伍还没走进临河街。在照片上，除去赵武和围观者外，还可以看见在那只猫上方露出的另一栋阁楼，斜开着窗，没有人探出头来，但再往里仔细辨认，可以看到墙壁上挂着一个小木偶，咧嘴的表情意味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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