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玩得很嗨，他的笑声水洗过一般灿烂。平时四哥也放浪形骸，也笑得夸张滑稽，但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似是为搞笑而笑，为气氛而笑，为别人而笑。如果你细分辨，会感觉到这笑声带着一份勉强，透着悲凉，很隐秘，像一层薄雾笼在水面上一样飘浮在笑声的外围。今晚，他和他的同学们碰杯，唱歌，还有那个青春痘，他们笑得那么真实那么尽兴，阿瘦在外面听着，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味道。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想再听他们那样的欢笑，又不敢冒冒然进去。四哥只是来参加个同学聚会，她不想输给青春痘，在她面前和四哥闹起来，她只得又一个人灰溜溜的回家去。
　　“你扯了这么久，不就是想骂我妈。又欠凑了是吗？”四哥吼到。
　　四哥几乎后悔了，要是忍一忍就好了。看到阿瘦的脸色，四哥知道，暴风雨要来了，今天这餐饭是吃也无味的了。四哥只是觉得对不起父母。年轻时惹事，还只是在外面，如今更不孝，总在俩老面前折腾。阿瘦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四哥忍不住又吼一句：“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阿瘦就破罐子破摔了。她叉起了腰来，骂他们母子狗眼看人低，还不够尽兴，又咒四哥短命鬼，出门被车碾成烂泥，还不够，又骂老母亲老不死，将来也会屙脓呕血死尸烂臭……四哥觉得那些话句句入心，刀子一样，他只能紧紧地捏着拳头。
　　老父亲和孙子躲在房间，这个文雅的老人永远也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嘴里怎么可以吐出这么多狠毒的咒语，这么声情并茂。世界似乎被这些涛涛不绝从这个女人嘴里喷出的咒语主宰了，它们如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天地昏暗，空气凝结，整座房子似五指山般压将下来，令人口干舌燥透不过气来。
　　突然，四哥黑着脸把老母亲拉进了房间，“啪”的一声锁了房门。他回身冲入厨房，左右开弓狠搧了阿瘦几个耳光，把她搧倒在地。
　　阿瘦就疯了，嚎叫着爬起来，扬手就要搧回去，他捉住她的双手向墙角一推，她狠狠的往墙上撞去，额上起了个包。她惨叫一声，扶墙而起，他还没反应过来，雪白的瓷碗、闪亮的钢盆、饭煲、酱油瓶……箭一般飞了过来。他抬起手臂护头，坚定的站着直面她的攻击，也不闪躲也不言语，很快手上额上身上就被打出了包和划出血迹，还有酱油的暗红色比血还扎眼，渗进伤口里热辣辣的感觉。他感觉不到疼，只有怒火在心头酝酿着、煎熬着、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饿极了的猛兽，在等待着出笼的一刻。如果此刻她抽空望一下他的眼睛，也许她会有一些儿害怕，但她没有。碗柜空了，灶台空了，他以为可以休息了。他刚把手放下，她便冲了过来，捉起吃饭桌上的碎瓷片，挥舞着乱划乱刺，忘我勇猛，似癫还狂。他的肚子又被划了一条长长的血路。“这还是个女人吗？”他惊愕了。年少时经历过多少打斗的场面，他总是能沉着冷静，几乎没有他制服不了的人。现在，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满身血迹。她打红了眼，下手又快又狠，嘴里依然咒骂着。他却似一堵血肉注的墙，眼喷怒火、紧绷神经，一言不发。他在等待着。酝酿的怒火，忍耐的极限，还有对人生的绝望，在他体内迅速发酵。身上的伤口越多他的脸色越冷，他在一点一点的冷血。然后，他出手了！他眯着眼、狠狠的一脚踹向她的肚子，她应声飞起倒地。一下就安静了！也许是痛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晕了，也许是……死了？她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像一堆没有生命的静物。
　　他不关心她的生死，更不理会他身上的伤口和满地的碎片，他茕茕孑立于厨房中央，屋子里的千军万马被他杀死了，五指山被他抬走了，厨房的天窗洒落阳光，阴郁一点点飘散。他静立着，像在默想又像是默哀又有一种胜利后的空虚和惘然。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有点不知所措。宁愿就这么站着，让时间停止，停在这宁静的一刻。那边，父亲拍门和母亲哭泣的声音遥远飘渺，他充耳不闻。
　　可是他错了，他并没有胜利。过了很久，她有了一点动静。慢慢的抬起了头，慢慢的撑起身子。她发现，手脚还是好的，身子骨还是好的，整个人还是好的，虽然肚子上火辣辣的疼，但这并不重要，她又能动了。她撑直上身，然后，又撅屁股屈腿要站起来，很快，站直了。他并不理会她，只静静地盯着天窗上射下来的一片阳光，看阳光的帘幕里飞舞着的尘土，它们欢快地舞动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卑微的尘土，在阳光下无所依托，却能舞得这般出尘、空灵，他被它们吸引了。他欣赏着它们的舞蹈，似入了禅。而她，她站起来了，在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很轻，像是无力又像是有意。她的手中，又多了一块瓷片，很锋利。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己经醒了，起来了，反正，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呆望着阳光下飘舞的尘埃，目光空洞。
　　“啊……！”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
　　她绕到他的背后，扬起左手——她是左撇子——把手中的锋利瓷片狠狠刺入他的背脊，嚷着：“想打死我，你这短命鬼，服还不服？”
　　他转身望着她，百感交集，面如死灰。
　　她不知道，她伤他最深的，是他强硬的外表下那颗细腻的心。她走不进他的世界，现又自砌高墙，把路也堵死了。
　　他连还手也觉得没了意思，她却以为她把他制服了。
　　小姐姐终于赶到，母亲在她怀里发抖：“幸好进房间的时候，我顺手把菜刀带了进来。祖宗保佑啊！”
　　他不肯去医院，小姐姐用碘酒帮他消毒、包扎，眼泪一滴滴的落。他咬着牙，眼睛发红，假装没看见。
　　
　　四哥在朋友间留连，不愿回家。那些新添的深深浅浅的伤疤，染了酱油，色彩明艳，令人过目难忘。我们只能安慰：“反正你也一身伤痕，多一些不多少一些不少。”
　　“你们，是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不用劝我。谁帮我，呃，送走这个瘟神，我四哥请你们喝够三天三夜。”他醉醺醺地说。我们忍着没有笑。
　　“真这么痛苦，怎不离婚？”
　　“不离婚？——怎么离？结婚证又没有。去问政府，人家说你们自己分开就可以了。这么多年的钱她攥着，不够，我再借来给她，她不肯。她就是要死在这个家！丢她衣服出去，她自己捡回来。我走？父母不是她的，孩子跟着她是作孽。还保不准哪天她一刀一个砍了他们。这个瘟神，迟早被她克死……”四哥说一刀一个的时候，把右手举起，做了三次举刀下手的动作，借着酒意，形象滑稽。我们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当初为什么不和人家领结婚证呢，如今反倒害了自己。”
　　“以为不领证就不是真老婆，谁料道这么着。”四哥挠头苦恼着，我们又笑。
　　“枉你称四哥多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
　　“这不是女人，是有仇必报的十三妹，不怕牺牲的刘胡兰。除非她死了，她还能动，就不放过你，瘫在地上了，仍拽住你的裤脚不放手。她今天动不了等明天，明天动不了等后天，等她有一口气爬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拿把杀猪刀冲过来，和你再搏过。”四哥越说越来劲，酒意也消了，话也利索了。我们越听越乐，简直是江湖传说。
　　友谊和烧酒，冲淡了家务事，嬉笑怒骂间，四哥慢慢恢复，他一如往常的谈笑风生了。
　　没有人问阿瘦伤得怎么样，也没有人问她现在的心情怎么样，而她似乎也不在意。她不像一个活在人情世界里的人，不必要这些她也能行，并活得很好，不因为受到伤害、不公平待遇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佩服，争执、打架、闲言碎语、世态炎凉等，只会让她变得更加强壮，更充满斗志。她要的只是好好生存，虚幻的感情换不来一世安稳。
　　阿瘦独自在家，儿子粘四哥，爷爷奶奶的冷淡他看在眼里，也跟着少搭理她。她唤他：“阿弟，过来吃饭。”他答：“我和爷爷在外面吃了。”她便自己煲自己吃。她也不回娘家，娘家人不帮她。她母亲说：“别的不说，你这么一个女人，不是阿四让着你，你的小命还在？也不懂得心疼一下自己的男人。”她便反过来数落母亲，她们就吵起来了。用四哥的话说，两个女人吃饭拉屎的摆出来对唱哭诉，不忍直视。她的父亲对四哥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当没这个人。”四哥心想，你们倒是撇得干净了。